下 人呜咽
下 人呜咽 (第3/3页)
:“郑马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玩完老娘后你就什么也不管了,是不是!”
街上许多人围拢过来,因为这个墟日没有走江湖的耍把戏,大家都把余花裤和郑马水当成把戏看了,看客们内心的期望值都很高,希望受辱的郑马水把锋利的杀猪刀捅进余花裤肥硕的胸膛。
郑马水的确气坏了,他用油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愤怒地朝余花裤吼道:“你这个烂狗嫲,你疯了!”
余花裤用粗大的手掌使劲拍着案板,两个奶子在衣服里乱颤,她大喊道:“我是疯了,被你逼疯了——”
郑马水瞪着眼睛,眼珠子像是要爆突出来,他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谁睡你了你找谁要钱去,你凭什么要老子的钱,老子的钱也是一刀一刀杀猪花大力气辛苦捅出来的,难道会拿去塞你的烂洞!你以为你底下的贱洞是金子打造的呀!快给老子滚开,否则老子不客气了!”
余花裤气得眼睛血红,她嘶哑着嗓子喊:“郑马水,你这个挨枪子的王八蛋,你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说好了昨天给我送钱来的,可你现在却不认账了,和你私下里好好说,你也赖账,说大不了就不和我好了!我瞎了狗眼了,看上了你这个狗东西!你还不如三癞子仗义呢!你还是男人吗?”
有人说:“余花裤,你连三癞子这样的下三滥也要呀,三癞子的口水流到过你的奶子上吧,你是不是连洗都没有洗就给郑马水咬呀——”
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里冒着火,他的牙咬得嘎嘎作响,手伸向了杀猪刀的刀把。郑马水操起了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手颤抖着。
余花裤看着郑马水凶相毕露的样子,还是有点害怕了,她扣好布扣子,从案板上抢过一大块猪肉,抱起来就跑。郑马水暴怒了,余花裤抢猪肉就等于抢了他自己的肉,他操着杀猪刀追了上去。
有人大声说:“郑马水要杀人了——”
……
郑马水和余花裤的事情很快地风一样传到了胡二嫂的耳朵里。胡二嫂没有过去看热闹,尽管赶集的人不像以往那么多,小吃店里还是有不少赶集的人吃东西,胡二嫂想去看热闹也走不开。胡二嫂听一个吃客说了郑马水和余花裤的事情后,怪腔怪调地说:“好呀,最好是郑马水真的把余花裤杀了,那样我斜对门的那个臭人又会有生意了,这个臭人这些日子来,可赚了不少死人的钱了。”
就在这时,路过小吃店的一个身穿士林蓝土布衣服的女人听到了胡二嫂的话停住了脚步,她的手上拿着一根竹扁担,头上戴着的凉笠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
胡二嫂瞟了她一眼,知道这个女人是卖竹篮的女人,胡二嫂小吃店里的竹篮基本上都是在她那里买的。这个女人几乎每个墟日都来唐镇卖竹篮,可她从来没有在小吃店里吃过东西。胡二嫂对她笑了笑说:“进来吃点东西再走吧。”
女人朝胡二嫂走了过来,来到胡二嫂面前,女人用手把凉笠托起来一点,胡二嫂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刹那间,一道红光射进了胡二嫂的眼睛里,胡二嫂的眼睛顿时变得血红。
女人轻轻地对胡二嫂说了声:“你中了——”
胡二嫂颤栗了一下,嘴巴自然地张开,觉得有种软乎乎粘叽叽的东西从她的喉咙里滑了下去。
女人把凉笠压低,走出了小吃店,朝镇街的西边走去。
除了胡二嫂之外,谁也没有看到女人的红眼。
胡二嫂魔怔般站在那里,痴呆了。
16
黑森林里异常的寒冷,滴水可以成冰。小木屋里却温暖如春。一盆炭火在小木屋的中间烘出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冬天来临后,宋柯尝到了一生中最甜美的滋味。每次来到小木屋里,凌初八都会换一种珍奇的山货炖贵重的补药给宋柯吃,比如穿山甲,果子狸,锦鸡,豪猪什么的,药材也不仅仅限于香藤子根了,还有人参,当归,鹿茸等等。每次吃下一种浓汤,宋柯的心里就会温起一团火,就会产生火热的欲望,身上的腥臭味就出奇的浓郁。凌初八闻到他身上的腥臭味,脸上也会焕发出迷人的光泽……这个冬天对他们来说,是无比幸福的一个冬天,尽管在这个冬天结束后,会有许多不测在等待着他们。
这个晚上,宋柯和凌初八在黑暗中颠鸾倒凤之后,宋柯搂着凌初八说:“初八,你嫁给我吧,我们正式的结婚,到镇上买个宅子,搬到镇上去住。”
凌初八幽幽地说:“我们现在和结婚不是一样的吗?心肝哥,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宋柯叹了口气说:“不一样,现在我和你的关系是不明确的,况且,我每次来你这里,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想住下来多陪你一会都不行,要匆匆地离开。我不想这样,我想光明正大的和你住在一起,过恩爱的夫妻生活。”
凌初八紧紧地抱着宋柯,声音充满了无奈:“现在不能,我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和你一起到镇上去住,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很多苦衷,我真的离不开这里。”
宋柯说:“为什么?”
凌初八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我想到了一定时候,你会知道的。我担心你知道我的情况后,会离开我。为了让你多和我在一些时日,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心肝哥,原谅我,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好吗?你和我在一起时,快乐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那么多,好吗?”
宋柯无语。
凌初八身上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17
胡二嫂在某个清晨醒来,已经记不起那个冷清的墟日发生的事情了,但精神和肉体都出现了异常。她的前额像烧焦了般,出现了一块焦斑,用手摸上去涩涩的。胡二嫂的嘴唇也肿得发青,像是两根腊肠。胡二嫂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窜上窜下,一会窜到喉头,像是要破喉而出;一会窜到肛门口……胡二嫂的神智不清,她仿佛看到沈文绣狞笑着朝她扑过来,耳边有凄厉的惨叫声呼啸而过。
胡二嫂睁着血红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扑过来的沈文绣,滚下了眠床。她自己突然感到犯下了不饶恕的大罪,大声喊叫道:“我该死!我该死!”胡二嫂跑出了卧室,来到了小吃店的店堂里。店堂里很多黑色的影子飘来飘去,那些黑色的影子都发出凄厉的叫声。沈文绣从胡二嫂的卧室里追了出来,对那些黑色的影子说:“抓住她,抓住胡二嫂这个恶妇,把她撕了——”
胡二嫂吓得魂飞魄散,她连声说:“我该死!我该死!沈文绣,我不该朝你身上泼屎尿,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沈文绣狞笑着朝她伸出了锐利的爪子。
胡二嫂打开门,夺门而逃。
她在清晨的大街上披头散发惊惶失措地奔跑,边跑边说:“我该死,我该死——”
早起的人看到胡二嫂的样子,都吃惊地说:“胡二嫂怎么疯了?”
胡二嫂跑到屠户郑马水面前,抓住了郑马水案板上的一把剔骨刀,双手握着刀把,回过身,把剔骨刀伸出去,惊恐地站在街中央,沙哑地喊叫:“沈文绣,你不要过来呀,你不要过来呀……你过来我捅死你不负责的,还有你们,你们这些鬼魂,都是沈文绣请来的吧,你们也别过来,别过来……你们过来,我也会捅死你们的……我该死!沈文绣,我该死,我不该往你身上泼屎尿……”
郑马水对胡二嫂说:“胡二嫂,你放下刀,别伤了人,现在是白天了,哪有什么沈文绣呀,沈文绣早就死了,就是有鬼,她也只会在晚上出现。胡二嫂,快放下刀。”
胡二嫂突然转过身,面对着郑马水,用剔骨尖刀指着郑马水:“你,你也是恶鬼,你不要过来,你要过来,我就捅死你,捅死你——”
郑马水看到胡二嫂血红的眼睛里出现迷幻的色泽,他大声对听到响动出来看热闹的人说:“胡二嫂疯了!”
“胡二嫂疯了——”
这个信息风一样漫过清晨的唐镇。
所有听到这个信息的人都会惊讶地说:“胡二嫂疯了?胡二嫂怎么会疯呢?”
街上看热闹的人没有像看把戏一样围在一起,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站着,和手持剔骨尖刀的胡二嫂保持着距离,他们又想看热闹,又怕疯了的胡二嫂伤到自己。
有人说:“胡二嫂是被沈文绣的鬼魂逼疯的吧?”
他旁边的人用胳臂肘捅了一下:“别瞎说,你就不怕沈文绣的鬼魂缠上你。”
那人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胡二嫂突然把剔骨尖刀扔在了地上,坐在鹅卵石街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郑马水想过去把刀拣回来,可他不敢走过去,他怕胡二嫂会突然重新抓起眼前的剔骨尖刀捅进他满是猪油的肚子。郑马水还想起了寡妇余花裤,余花裤要是疯了,他可如何面对,余花裤的力气很大,唐镇一般的男人都无法把他按住。
胡二嫂哭了一会,突然站了起,喃喃地说:“沈文绣,我错了,我不该往你身上泼屎尿……好,好,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也答应,我去,我马上去屎尿巷……”
胡二嫂往屎尿巷奔去。
屎尿巷是唐镇茅坑集中的地方,这条巷子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茅坑,成天散发出恶臭。胡二嫂走进了一个茅坑,蹲了下来,伸出手,从茅坑里抓出一把屎,就往自己的嘴巴上塞,边塞边说:“我吃,我吃给你们看,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不会往你身上泼屎尿了,再也不乱嚼舌头根子了……”
18
宋柯在暮冬的一天里,突然想起了三癞子,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三癞子了。宋柯走出画店的门,看到疯癫的胡二嫂蓬头垢面地跪在小吃店的门口,向街上的行人磕着头,边磕头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该死,我该死……”
宋柯心里十分难受,极度的同情这个其实和他一样孤独的女人,他对她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了新的理解,也许她从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积郁。宋柯只能对她抱以同情,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她。胡二嫂的男人在她疯了后回来过一趟,不久就扔下她走了,仿佛胡二嫂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布,被无情的扔掉了。宋柯感伤的就是这一点。但是宋柯很难确定,如果凌初八疯了,他会不会把她像一块破布般扔掉。
寒冷的风从街上刮过。宋柯感觉到了彻骨的冷。
衣衫褴褛的胡二嫂会不会冷?宋柯看她对寒风一点感觉也没有。宋柯想,是不是一个人疯了,就感觉不到人间的冷暖了?如果这样,他希望胡二嫂不要清醒过来,这样她就不会再有新的痛苦和伤害。
宋柯来到鞋店,买了一双新布鞋,然后朝镇东头的土地庙走去。在他的印象中,三癞子从来没有穿过鞋,他的脚板像铁板一样坚硬,就是这样,宋柯还是担心三癞子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把脚冻坏。
宋柯来到土地庙里,没有找到三癞子,他的被褥还放在泥塑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宋柯把那双新布鞋放在了三癞子的被褥底下,就走出了土地庙的门,寒风呼啸着,宋柯不知道三癞子身在何处,是不是在寒风中颤抖。
……
三癞子其实在几天前就离开了唐镇,往唐镇西面的大山里去了。那时,他刚刚给唐镇的一个死人挖完墓穴,那个死人同样是唐镇的富人,死法还是和朱贵生一样……旧渐消瘦的三癞子要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内心受不了某种痛苦不堪的折磨,离开了唐镇。
就在这暮冬的一天,钟七死了。
19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日,阴天。早上起来,病快侠的杨飞蛾给钟七熬了稀粥。钟七起床后,说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杨飞蛾也没有说什么。
她被钟七领回家后,很少出门,心变得如水一般平静,平静得有时连多一句话也不想说。钟七也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得像块石头。
他们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但是越来越默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话来表达什么,相互的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对方需要什么。他们平常很少出门,只有去郑家看病抓药才出去一下。
有时钟七闻到家中浓郁的中药味,也会呕吐不止,可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坚持吃药。钟七还有个想法,就是等他们的脏病治好了后,就去把母亲和孩子接回来。
让钟七和杨飞蛾感动的是老郎中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他不但没有歧视他们,而且用心地给他们治疗。钟七虽然花光了所有以前搜刮来的钱财,郑雨山还赊账给他们内服外敷的药。眼看他们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离全家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没有想到钟七会在这个阴霾寒冷的冬日命丧黄泉。
晌午时分,钟七突然变得焦躁不安。
杨飞蛾想,钟七又开始痛痒了,可这一次,她没有意会钟七的心思。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去拿外敷的草药,准备给钟七上药,等她把药拿出来,钟七已经离开了家。平常紧闭的大门洞开着。杨飞蛾急了,钟七要到哪里去呢?
杨飞蛾跑到门口,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钟七的身影。
杨飞蛾把大门关上了,然后坐在一张藤椅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耐心地等待着钟七的回归。
钟七焦躁地走向河堤,本来高大粗壮的身躯佝偻着。他站在河堤上,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泣哭声……是谁在哭?钟七的脑海穿过了一缕恐惧。他想往回走,可来不及了。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这么冷的天,人们都龟缩在家里烤炭火,有谁会来到这凄凉的河堤上呢。钟七还是发现了人,远远望去,他看到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人,站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那不是他从镇上请来的画师宋柯吗?难道哭声是宋柯发出来的?
钟七突然想,如果当时不去县城里找画师,他就不会去逛县城里的窑子;如果不去逛县城里的窑子,他也许就不会得脏病;如果不得脏病,也许……钟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假如呢?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柯会在那个乱坟坡上哭泣。
钟七还是十分的焦虑,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箫声。
凄婉的箫声。
隐隐的泣哭声还在继续。
箫声和哭泣声混杂在一起,钟七更加的焦虑了。
钟七在莫名其妙的焦虑中走下了河堤,如果他刚刚出来时不知道自己出来的目的,那么,现在,他知道自己想走过唐溪上的小木桥,到乱坟坡上去,听宋柯吹出的箫声,他还有了一种和宋柯说话的冲动,至于要和宋柯说什么,他还没有想明白。
钟七走到小木桥上,没有走几步,就觉得自己大脑一片晕眩,他一脚踩空掉落溪水之中……
钟七就这样死了,发现他尸体泡在浅水里的是宋柯。钟七死后,唐镇没有人同情他,他的尸体也只是被钟姓族人草草地埋掉了,给他送葬的只有杨飞蛾一个人。钟七的死还是让唐镇的人感到蹊跷,现在是枯水季节,唐溪里的水流很弱,最深也不会没过腿肚子,况且钟七死的地方的水刚刚好没过脚踝。这样的浅水怎么就把五大三粗的钟七给淹死了呢?
这是一个谜。
尽管有人说,是沈文绣的鬼魂把钟七的头按在水里呛死了他……
20
钟七死的这个夜晚,变得无比的漫长和冷酷。杨飞蛾孤独地坐在卧室里。听着屋外尖锐的风声。风声中有哭泣的声音,可她没有哭。杨飞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她已经没有了泪水。杨飞蛾的嘴角挂着一丝冷静的笑意,目光在穿越时间的迷雾。
房间里的油灯突然飘摇起来。
杨飞蛾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知道,这不是她自己的叹息,也不是钟七的叹息,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叹息。
杨飞蛾冷笑了一声说:“你该满意了吧,钟七也死了,你不应该再有恨了,如果你恨我,你就连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吧,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总算过了一段人过的日子,我满足了。”
说着,杨飞蛾站起了身,来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了中间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了钟七藏在里面的沈文绣的画像,然后坐回到了藤椅上,愣愣地看着沈文绣的画像。
卧室里突然变得异常的寂静。
杨飞蛾可以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
还有呼吸。
杨飞蛾对着沈文绣的画像说:“宋画师不愧是高手呀,把你画得如此逼真,虽然还有些不足。我看来是没有这个福气,让宋画师给我画像了,唉,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不过,我丝毫没有妒忌你,我该得到了已经得到了。你去找钟七的魂去吧,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杨飞蛾说完,就把画像放在油灯上点燃,直到画像燃尽,最后一缕青烟飘散。杨飞蛾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在风中……
21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是个难熬之夜,一连两天,他没有等来凌初八的召唤和那条为他引路的青蛇。宋柯烦躁不安,这些日子他只要不到凌初八的小木屋里去,就会烦躁不安,也许是凌初八给他补得太过火了,宋柯的欲火得不到有效的排泄。宋柯满脑子都是凌初八的影子,他的心里已经很少苏醒的位置了,苏醒这个他的初恋情人已经被他淡漠了,尽管当时,他是为了她而离开上海的,而不是为躲避战火。
寂寞难耐的时候,他真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那些鬼魂出来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让他在烦躁不安中有了某种怅然的失落感。宋柯凝视着飘摇的小油灯,希望那火苗中出现某种希望。
突然,楼下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来敲他的门?是三癞子?还是谁家又死人了?
无论是谁,敲门声还是给他带来了某种刺激,宋柯走到楼底下,打开了画店的门。
宋柯十分惊讶,来的人竟然是杨飞蛾。杨飞蛾进入画店后,就“扑通”一声给宋柯跪下了。宋柯见此情景,顿时手足无措:“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飞蛾说:“宋画师,今天晚上我来,是要求你一件事。”
宋柯紧张地说:“有什么事情,你起来再说,跪着多不好呀!”
杨飞蛾坚定地说:“我说完后,你答应我了,我就起来!”
宋柯无奈,只好说:“那你就赶快说吧。”
杨飞蛾说:“我只想求你给钟七画一幅遗像。我知道,你画像都要收钱的,那些有钱人也给你不少的钱。可是我现在身无分文,钟七为了赎我和治我们的脏病,花掉了所有的钱,连我的首饰也都卖掉了,现在还欠郑家药铺很多钱。钟七去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只求你给钟七画一张像,让我带走。我什么也拿不出来,连我的身子也是脏的,否则我愿意卖身与你,为了给钟七画像!求你了,宋画师,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杨飞蛾就在地上磕了一连串的响头,她的额头都磕破了,流下了鲜血。宋柯被杨飞蛾感动了,他扶起了额头上淌着血的杨飞蛾,连声说:“飞蛾,难得你有这片心,我画,我画,你先坐在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去画!”
杨飞蛾说:“谢谢你了,宋画师,假如有来生,我一定报答你!”
宋柯上了楼,花了半个时辰就画好了钟七的画像。在画钟七遗像时,宋柯仿佛觉得身后站着钟七,宋柯一边画像,钟七就一边对宋柯说:“这里画得好,对,鼻子要画大一点……”
宋柯把杨飞蛾送出了门,他目睹杨飞蛾消失在寒冷的黑夜中,心里十分感慨: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这样对我……
宋柯正想着,突然一个黑影从某个角落里闯出来,一把把他推进了画店。
那人把宋柯推进画店后,反闩上了门。
宋柯看清了这个人,她就是唐镇的寡妇余花裤。
宋柯十分吃惊,今天晚上是怎么啦?刚刚送走一个杨飞蛾,怎么又来了一个余花裤。宋柯的心提了起来,杨飞蛾是来求他给钟七画像的,那么余花裤来干什么呢?她不可能为了给谁画像来找他。
余花裤的脸上挤出了难看的笑容:“宋画师,你连杨飞蛾那个烂**都要,你也要了我吧,你给杨飞蛾那个烂**多少钱,也给我多少,我不会嫌少的,也不会嫌你身上臭的!”
宋柯呆了,敢情她一直在黑暗的角落里盯着画店呀,她认为杨飞蛾来是和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也许一直就对宋柯抱着某种企图,宋柯说:“余花裤,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你自重点,赶快走吧!”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装什么正人君子了,刚才杨飞蛾不是刚刚走吗。我十分清楚你现在很有钱,从秋天到冬天,唐镇死了那么多人,你的钱赚得够多的了,你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唐镇的女人都嫌你臭,你只好找杨飞蛾这样的烂**了。我和那个烂**一样,也不嫌你,我可比她干净多了。我只想要钱,你知道,我一个寡妇,拖着那几个孩子,他们像狼一样,张着大口要吃呀,我陪你睡觉,你给我钱,其他我什么也不管了……”
宋柯听了她的话,浑身发抖:“余花裤,你赶紧走,否则我要喊人了!”
余花裤还是冷笑着说:“宋画师,你喊呀,你要不喊就是我养的!我怕什么呀,我的名声早就烂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我如果对人说,是你勾引我的,否则我怎么能够进得了你的画店,你说大家会信谁的?”
余花裤边说边脱衣服:“你看我的奶子……”
宋柯束手无策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你——”
余花裤脱光了衣服,扭动着粗壮的腰肢,朝宋柯靠过来,宋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退到墙壁上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宋柯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得疯狂了的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余花裤惊叫了一声,呆立在那里。
余花裤看到了一条青蛇从楼梯上爬了下来,接着又一条青蛇出现了……不到一会工夫,楼梯上爬满了青蛇,那些蛇朝余花裤爬过来,发出吱吱的可怕的声音,那声音残忍地噬咬着余花裤的神经,只见她浑身白生生的肥肉颤动着,然后大叫了一声,抱起衣服,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夺门而逃。
宋柯不知道为什么余花裤会如此惊惶逃离,他没有看到那些蛇,什么也没有看到……
22
三癞子在黑森林里摸索着,他像一条狗般,嗅着森林里散发出的各种味道。他记得那是种腥味,和宋柯身上相同而又有些区别的腥味。那个晚上,三癞子被那个看不清脸面的白衣女人带到黑森林里来,她对他念着咒语,把一条青蛇放进他的嘴巴时,他就在迷幻中记住了那股腥味。三癞子知道了,那是个蛊妇,而且是个具有超凡能力的蛊妇,她可以在很多时候,随便地对人下蛊。三癞子还知道,蛊妇如果不放蛊毒害人畜,她自己就要生病,脸色会慢慢枯黄,然后浑身的肌肉萎缩,慢慢地死去。蛊妇放蛊中一人,她就可保自己三年无病无灾;放蛊中一头牛,可保一年无恙;放蛊中一树,可保三月。猪也是可以放蛊的,功效和牛一样。但是狗不行,而且狗能够破蛊,所以蛊妇怕狗,也恨狗……三癞子想,自己已经活得很没有意思了,为什么这个白衣蛊妇要让他做她下蛊杀人的帮凶呢?还有,三癞子实在不愿意看到宋柯被蛊妇伤害。他必须找到那个白衣女人的老窝,哪怕自己中蛊毒而亡。是的,他感觉到自己闻到了一股腥味,那是蛇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在这个蛇已经冬眠的季节里,哪里还有蛇呢?三癞子像只狗一般寻着蛇的腥味而去,天渐渐地亮了……
23
凌初八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起床后,就钻进了竹床底下,她打开了一块木板,进入了地窖里。她从地窖里抱出来一个蒙着红布的陶罐。放在了小木屋的地上。小木屋里十分温暖,凌初八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对着那个蒙着红布的陶罐念着咒语。
凌初八鼓起的肚子上有几条红绿相间色的斑纹,看上去十分的骇人。
她念完咒语后,就打开了蒙在陶罐上的那块红布,从陶罐里抓出了一条一尺来长的青蛇,放在旁边的一盆清清的温水中洗着,边洗边说着什么,她血红的眼睛里喷射出一股火苗。
她给青蛇沐浴的过程十分漫长,像是细心地给宋柯沐浴,蛇身上散发出的腥味让凌初八迷醉。
凌初八给青蛇沐浴完后,就把青蛇提了起来,张开嘴巴,把青蛇吞了进去,青蛇很快地进入了她的肚子,她鼓起的肚子在蠕动着……在门外,有一个人趴在门缝里看着里面的一切……当凌初八走出小木屋前,那人就鬼魅般躲了起来。
凌初八唱着一支悠婉的山歌,走进了森林的深处……直到她完全消失,那个偷窥的人才重新出现在小木屋的外面。
这个人就是在唐镇失踪多日的三癞子。
他再看了看小木屋几眼,就离开了这个地方,狗一般飞快地朝唐镇方向奔去……
24
凌初八身上泼满了狗血,被县城里来的警察五花大绑地从唐镇小街上经过,押往县城的时候,宋柯还没有起床。凌初八的目光没有在画店阁楼上的窗户上停留多久,她就被押解她的人推操过去。唐镇的人怎么也不明白,平常一个朴实的编竹篮卖的山里女人,是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蛊妇。疯婆子胡二嫂傻傻地看着凌初八经过,嘴巴里还喃喃地说着:“我该死,我真该死呀——”
凌初八被押解往县城之后,宋柯的身体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总是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也没有了食欲,很快就消瘦下去,本来就清瘦的宋柯变成了皮包骨。他一直躲在画店里,不出门,就是连三赖子来敲他的门,在门口大声地叫他,他也不开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眠床上,想着和凌初八在一起的时光,也想着苏醒……没有人知道他和凌初八的事情,三癞子没有说,凌初八也不会说。
凌初八在县城里招认了她在唐镇下蛊毒死朱贵生等十几人的事实,但是她没有说为什么要下蛊杀人。关在县城大牢里的凌初八身上散发出熏人的恶臭,那是浇在她身上的狗血变质散发出来的恶臭。每天早晨,狱卒都会把一盆狗血从她的头顶浇下,那时,凌初八浑身颤抖,像是被抽去筋脉那样痛苦不堪,她眼睛里的红色也渐渐地褪去。
凌初八被捉走后,镇长游长水赏给了三癞子两块大洋,三癞子接过大洋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显示出兴奋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离开。镇长游长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三癞子提了一桶狗血,来到了黑森林的那间小木屋前,往屋里泼着狗血。泼完狗血,三癞子就在森林里拣来了很多干树枝,堆在了小木屋的四周,然后,他用火石点燃了一把火。
小木屋燃烧起来。
三癞子闻到了肉体烧焦的味道,他仿佛看到无数条毒蛇在挣扎,在大火牛爆裂。
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是春节前最后一墟日,唐镇每年的这个墟日都是最热闹的。拿屠户郑马水来说,他杀了一个晚上的猪,他相信他杀的十几头猪会在这个墟日卖得精光……宋柯在这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踏着星光和冬天的晨霜,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山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宋柯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本来要走几个时辰的路,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宋柯来到县城,准确地来到了县城西北角的罗汉岭半山腰的刑场上,自古以来,这里都是杀人的地方,尽管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也笼罩着浓重的煞气。宋柯在这里等待着。
正午时分,在县城里游完街的蛊女凌初八被押到了罗汉岭刑场。
围观的人很多,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目光都十分阴郁。
宋柯看到了浑身上下淋满了狗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的凌初八,他的心颤抖着,感情十分复杂。宋柯的身上顿时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捂上了鼻子和嘴巴,就连脸上蒙着白布行刑的刽子手也皱起了眉头。大家都以为浓郁的腥臭味是从凌初八的身上散发出来了,而忽略了宋柯。凌初八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宋柯。
宋柯走到了行刑官的面前,对他说:“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在杀凌初八之前,给她画一幅像吗?”
行刑官说:“你是什么人?”
宋柯平静地说:“我是凌初八的丈夫。”
行刑官的目光在宋柯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眼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他擦了擦眼睛,对宋柯说:“去吧,要快点,只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
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把所有人的泪水都熏出来了。
只有宋柯没有流泪,他来到跪在那里反绑着双手的凌初八面前,坐了下来,把画夹放在两腿上,开始给凌初八画像。凌初八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宋柯一眼。宋柯十分平静,他一笔一笔地在画纸上涂抹着,轻轻地说:“初八,你为什么要下蛊杀人。”
凌初八的呼吸粗重起来。
宋柯知道,她是在呼吸自己身上的腥臭气味,他也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哪个女子这样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了。
凌初八轻轻地说:“为了你,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了活下去顶多在树上下蛊。你是画师,如果没有人找你给死人画像,你会多么的难过;你说你是男人,你不想让我养活你,可没有人找你画像,你怎么能够赚到钱,怎么能够体现你男人的尊严!”
宋柯平静地说:“初八,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
凌初八还是低着头:“我还想对你说一句,宋画师,我一生中唯一的心肝哥,我在三癞子把那条土狗弄死的那个晚上,就进入了画店的阁楼里,给你下了蛊。我活着,你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死,你也会死。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对不起,我的心肝哥——”
宋柯无语。
他不到二十分钟就画完了凌初八的画像。
宋柯站了起来,在暮冬的阳光中离开了凌初八,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凌初八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对侩子手说:“来吧!”
眼睛里一直淌着泪水的刽子手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凌初八的跟前,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刽子手大吼了一声,手起刀落,一片血光,凌初八的人头滚落在地……
25
宋柯回到了唐镇。他把自己关在了画店里。唐镇人在准备着过年,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个年关天气都十分晴朗,晴朗的天气和温暖的阳光几乎和宋柯无关。宋柯一直紧闭着门扉,躺在画店阁楼的眠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从县城回来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了,连拿画笔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眠床上,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四肢却无法动弹,肚子里有响动,似乎有无数条青蛇在游走。当他刚刚得知凌初八用蛊术杀人的消息时,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现在,他已经彻底平静了。一切都会在该到来的时候到来,这是他的宿命。
大年三十的前夜。宋柯孤寂地躺在眠床上,怀里抱着凌初八的画像。
阁楼里没有灯火,自从他从县城回来后,他就没有点灯。
他希望床底下附在画像上的鬼魂出现,和他说话,可那些鬼魂仿佛都已经远去,床底下再没有传来怪异的声音。对此,宋柯十分失望。不过,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在死后去找那个叫苏醒的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某个春天的夜晚,突然闻到他身上出现的腥臭味,其实,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他逃离上海,逃离苏腥的腥臭味……
是的,宋柯听到了一种召唤。
那是由很多笑声组成的召唤,从遥远的森林里传来,从开满鲜花的山谷里传来,从清澈的溪流中传来……宋柯在黑暗中露出了笑脸,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是那么的平静,不像想象中痛苦……
那个晚上,三癞子第一次穿上新鞋。那是宋柯给他买的新布鞋。三癞子心里明白,新鞋是宋柯买给他的,唐镇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他穿着那双新鞋睡去。
三癞子醒来时,浑身冷汗,他梦见宋柯死了。
三癞子爬了起来,跳下神坛,出了土地庙的门,朝镇街上狂奔而去。
三癞子站在画店的门口,大声喊着宋柯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撞开了门,摸上了阁楼。他用火石点亮了油灯。宋柯躺着眠床上,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的肚子鼓起来,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带着一丝笑意。
他胸前那幅凌初八的画像竟然没有脸,只是凌乱的头发,每一根头发都似一条弯曲的小蛇,凌乱的头发上,有一朵野菊花。
三癞子走到他面前,哽咽地说:“宋画师,是我害了你呀,是我把保护你的狗杀死了——”
三癞子说这话的时候,画店外面站着一个修长的白色人影。
……
宋柯死了。
没有人给他敲丧鼓。
也没有人给他画张遗像。
甚至没有人给他买一副棺材。
……
大年三十的清晨,三癞子把宋柯的尸体背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三癞子把宋柯放进了早已经挖好的墓穴里。三癞子把游长水赏给他的两块大洋扔进了宋柯的墓穴里,说:“宋画师,我把当初偷你的钱还给你了,你收好,也许还会有用的,我已经不需要它了!什么也不需要了!”
三癞子给宋柯的墓穴上埋上了土,很快地,堆起了一个新鲜的坟包。
三癞子点燃了三柱长香,插在了宋柯的坟头,然后跪在那里,磕了三个响头!
三癞子站起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远处的唐镇传来了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喃喃地说:“活着真没意思!”
三癞子跳进了另外一个为自己挖好的墓穴,躺在潮湿的红土上,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穿着宋柯给他买的新鞋,等待死亡,他想,自己死了,一定会有人把这个坑给填上的,自己的尸体不会被野狗撕咬。这时,他闻到了腥臭味,浓郁的腥臭味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里聚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