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钥匙 (第2/3页)

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这是我描述那个黄昏的事件所写过的文字。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罗凡正从阳台下面的路边经过,这是罗凡一家人走进那栋楼的必由之路。罗凡早就看见小茗在阳台上晾衣服,所以他一边走路,一边将脑袋仰着,一双眼睛盯住目标不放。就在这时,有两滴晶亮的东西从空中飘飞而下,不偏不倚,一滴打在罗凡的腮上,一滴打在罗凡的唇边。罗凡意识到这是两滴水珠。罗凡下意识伸出舌头,在唇边和腮上舔了舔。应该说他唇边和腮上的东西一定是寡然无味的,因为那是两滴平凡不过的水滴,可当罗凡仰首望见头上是一条浅红色裤衩和一件白色乳罩时,却硬是觉得舌头上沾着一层淡然的暗香和甜腻。罗凡身上滚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有些耳热心跳,不能自已了。在墙角转弯处,罗凡又一次回头,往自家阳台上瞄了一眼,但见搭在衣架上的裤衩和乳罩随风晃了两下,晃出两道奇妙的弧线。因此,当后来罗凡坐在沙发里,看见灯光下的小茗穿着半透明的连衣裙,那突兀的胸罩和惑人的内裤在连衣裙里若隐若现,罗凡整个人便迷乱了,一下子从理性的男人变成冲动、野性的狼。

    罗凡继续在街头逡巡着。

    他连小茗的半个影子都没发现,却在内心的屏幕上将自己和小茗之间发生的事件重新演绎了一遍。罗凡默默地反复呼唤着小茗的名字,觉得他可以失掉一切,唯独不可以失掉小茗。罗凡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弄不好他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罗凡想,如果他没有机会向小茗忏悔,那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罗凡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他心存侥幸,说不定在某一道街口,小茗会从天而降,让他重新跪到地上,用他的眼泪洗去他对她的非礼和侮辱,然后再牵着她的手,走回他曾经向往着的家,走回他那已经残缺的世界。

    七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彩灯光轮番快速向舞池扫射着。蓝青像一朵云,轻盈盈,舒展展,依托于我悬着的臂弯。一道彩光横过来,另一道彩光又横过来,我看见蓝青的嘴唇微抿着,一双俊眼开始还脉脉瞟着我,继而便轻轻地悄悄合上了。

    待我们就地转毕一个360度的圈,另一片彩色光扫过之后,我看见蓝青眼角渗出两颗泪珠,那么晶晶莹莹,蓄含着千种风情、万般哀伤。我把蓝青搂紧了,用我宽厚的肩膀托住她芬芳的云鬓。我有些感动,俯在蓝青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有些奇怪,那天你从商场里走出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什么联系似的。”

    蓝青没有立即回答我,她的腰肢随着音乐的旋律不自觉地荡漾了一下,温柔鼓颤的胸脯贴住我的胸膛。我脚下的舞步慢了四分之一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生长出颤然的感觉,使我惊愕得有些不能自抑。蓝青的声音梦幻般飘过来:“你那是第一次见到我,可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这天晚上我和蓝青仅仅跳了这么一曲,之后我俩就躲到舞厅角落上的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对蓝青说:“既然你已经认识我,为什么不早让我认识你呢?”

    蓝青瞥我一眼,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说:“也许吧。”

    蓝青说:“那个时候,我心中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胸很窄小,不能同时容下两个男人。”

    我仔细瞧了瞧蓝青,我觉得这个女孩有些不同一般,真有点出语不凡的味道。

    蓝青也瞧我一眼,却许久不出声。

    我说:“现在你的心胸开阔了?”

    蓝青说:“现在依然如故。”

    我说:“你这样的女孩,如今已很少见了。”

    蓝青说:“所以你乐意接受我的邀请。”

    我点点头,把手从她的腰间撤退下来。这只手从我们跳舞时就驻扎在那里,一直没有退守。我用它握住了蓝青的小手,我觉得蓝青的手细腻丰腴,质感令人难以忘怀。不过这只手带着薄薄的凉意,让我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我把这只手握紧了,我要用我的热量去传导它、感应它,将它捂热。

    蓝青说:“我这样的女孩真傻。”

    我说:“不完全是。”

    我又想起蓝青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便问她:“那个时候,你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呢?”

    蓝青把手从我的手心抽走,目光从近处移开,懒散地瞟着舞池上方扑闪的灯光。我知道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她为此付出过太多的情感代价。于是我有意寻找另外的话题,以此分散蓝青心头的乌云。

    我重新握住蓝青的手。蓝青收回目光,望定我,幽暗中她的目光很深沉,脸上的情形也让我猜测不透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忽然想起,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说:“你大概没意识到,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尽管我们相知已经不浅。”

    蓝青说:“看来你不是那种粗心的男人,竟然还能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听出蓝青话里的讥讽意味,只能说句对不起,以表歉意。

    蓝青说:“名字对人其实不是十分重要,一个人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而人的感情却总是勉强不来。”

    我望着蓝青,觉得她的话说得很有意味,但我还是坚持说道:“对于我,你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你的芳名。”

    蓝青于是手指舞池上空的彩灯,对我说道:“你看那些灯光的颜色好不好看?”

    我不知蓝青问这话的意思何在,她应该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但我还是望着彩灯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观点。

    蓝青说:“我的名字与那彩灯的颜色有关。”

    我说:“什么颜色?”

    蓝青说:“你觉得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不过我可告诉你,我的姓名只有两个字。”

    当时我仅仅觉得,蓝青以这种方式要我猜测她的名字很有趣,根本没意识到她是在跟我逗乐。真的,没意识到。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认同蓝青的观点,名字对人的确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本身和人的感情。

    当时我说:“别忙,我一定能猜中,你让我先推敲推敲。”

    我说着,装模作样地推敲起来,最后我对蓝青说:“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彩灯中的青灯和蓝灯,这两种灯光给我的感觉宁静平和、舒缓深沉,你的风格或者说你给予我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蓝青把头偎进我的怀抱。

    我继续说:“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蓝青,以后我就这么称呼你。”

    蓝青不再吱声,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小羊羔。我用臂弯轻轻地护卫着她,生怕外边强劲的鼓乐侵人这块领地,冲撞蓝青脆弱的梦幻。

    就这样,直到舞会散场,直到舞池上方的彩灯换成晃白的大灯泡,蓝青才将深埋的头抬起来。这时她已是泪眼婆娑,一脸的凄楚和哀伤。但蓝青还是强作欢颜,说:“我把名字告诉了你,你呢,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我说:“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知道了吗?”

    蓝青说:“那是我自己弄到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忽然我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了我一枚钥匙,那枚钥匙后面刻着一个数字:1234567。

    我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念头,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总可以吧?”

    蓝青说:“那还差不多。”

    我说:“我的电话号码是7654321,七位数。”

    蓝青说:“你这是哄小孩,哪有这么巧的电话号码?”

    我说:“世上的事情奇奇巧巧的多得很。比如说你跟我的交往,比如说你的名字。你总知道这句话吧——无巧不成书。”

    蓝青说:“我相信这一回,回去后就给你去电话,证实一下你是不是这个电话号码。”

    我们说着站起身,离开舞厅,来到大街上。晚风从树叶间吹过来,撩起蓝青的鬓发,撩起我们依依的情绪。我要送蓝青回家,她坚决不依,钻进一辆刚开过来的的士,旋即她又从的士里退出来,走到我身旁。

    蓝青说:“那个男人对我来说再也不存在了,他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和他的感情。”

    蓝青的话让我深受感动,可我无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指,将她那被风吹乱的额发抚平,让路灯的光明在她额上留下些许亮丽。

    蓝青抓住我的手,把它从她额边移开,然后她转身,毅然朝的士走过去。

    八

    冯良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待很长时间,他的事业已经移到南方一座新开发的城市里。事实上他发迹的过程几乎都在南方,这座内地城市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愿接纳他。当初离开这里南下,他就带着赌气的愤恨情绪。后来他在那边干出了名堂再回到这里,他的情绪仍然得不到改变,尽管他很想把他的聪明和智慧留在这里,把他的血脉和情缘牢牢扎在这块土地上。

    当然冯良也知道,他当时的这个念头缘自一个潜伏心底的动因,他依然如故地系恋着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女人。最初的冯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民的儿子,像绝大多数他这样的农民的儿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走出那个山旮旯,到外面来闯世界。可后来那个他自小爱恋着的女孩却丢下他,走出他的视线,让他始而悲凉自弃,继而愤然不满,后痛下决心走出山外,就是成不了汉子,就是碰个头破血流,也毫不足惜。

    冯良在这个城里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为包工头挑砖挑瓦,却仅仅能糊住个嘴巴。但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这里竟有那么大的世界,他见到了不少乡里无法想象的事物,听到了不少乡里不可能听到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冯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总在不停地转呀转,转得连他自己也不愿小瞧自己了。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黄昏,与包工头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他捂着包工头用青砖在他头上敲起的红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南边那个刚刚兴建的城市里,他凭着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方案承包了一项并不大的建筑工程。数月下来,工程完工了,不但时间提前了十天,工程质量也属上乘。接下去的第二个工程、第三个工程,冯良的工程规模和他的名气相应大起来。冯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

    就在冯良的事业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头脑中那个潜伏了许久未曾露面的形象频繁地浮了出来。真是没出息,冯良狠狠诅咒着自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无法将那个形象从心底驱逐出去。冯良终于坚持不住,突然间回到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当冯良进行这种散漫的回想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里。他站在海岸上,眺望着这个融注他这个建设者的辛勤劳动的新城,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自豪和亲切的感觉。这让冯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往他总认为,尽管这座新城是他们这批人一手创建起来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无法对它产生相依相守的感情。冯良把这种微妙的变化当做一次心理的蜕变,并归咎于那一趟家乡城市的经历。是的,再也用不着回想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他应该面对崭新的未来。这么一想,冯良一下子便开窍了,觉得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

    然而没过几天,冯良又无法自控地回到原来的心境里。那个女人,包括女人家里的丈夫,常常干扰着他的思维,引发他对于旧事的种种联想。真是没出息,冯良心里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可咒归咒,骂归骂,他的理智照样占不了上风。冯良后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了,任思维的翅膀海阔天空肆意翱翔。最后冯良的想象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旮旯,那里的山很葱翠,那里的水很明媚,而那个曾跟他出双人对的女孩山一样葱翠,水一样明媚。

    冯良记起那个宁静的午后,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边的石坎路下学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土坝下面,一边紧紧抓住柳条不至于滑进河里,一边娇声娇气呼唤冯良搭救她。冯良一时心慌,在路边急得双脚直跺,却想不出办法救她上来。女孩发怒了,骂冯良真笨。冯良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冯良便嗖的一声被拉下土坝,掉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等他从水里冒出头,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个不停。

    许多年后,大约是女孩凭着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里后,冯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来是一个阴谋。冯良当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后来的事情连起来联想,冯良认为小时候的阴谋根本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阴谋,只有长大后的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阴谋。

    冯良的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也许并没这么严重。

    当年的女孩已经嫁给罗凡许多年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思念着冯良,虽然把肉体给了罗凡,却从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给予罗凡。对于她来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带有过多的理性色彩,却怎么也不能说成是阴谋。

    或许是对当年的选择的忏悔,她一直在寻找着冯良。终于在车站碰上了他,川溶还把他引进了家里,只是最后他们还是各走一方。只是冯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她心灵的投影,她后来竟然找到了冯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恋情都倾注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川溶。

    此时的川溶已经把那枚钥匙交给这个替身,正等着他开启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门。

    九

    1234567。

    7654321。

    这段时间以来,这串数字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拂之不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七个阿拉伯数字,它们肯定代表着某种具体的含义,或许如上次我在蓝青面前胡诌的那样,是一串电话号码:7654321。不错,我们城市的电话号码已升至七位,其中就有“7”字开头的。不过“1”字开头的号码,我还未曾见到过。假设这组数字倒过来是电话号码,顺过去便不见得还是电话号码了。

    对这串数字的领悟,最后得益于我那位在派出所做户籍警的朋友。星期天,妻子和女儿都早早上了公园,我意绪阑珊,赖在被窝里不起来。

    我记起许久以前的一个星期天,川溶约我去她的图书馆陪她。她要修整一批已经残破的图书。本来这是馆长交给古籍部一位退休留用的老头的任务,结果那老头干到一半突然脑溢血病逝,留下的另一半活再也找不到空闲的人手。川溶莫名其妙对那些残破图书滋生起兴趣来,主动请求馆长接过任务,利用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时间,兴趣盎然地干上了。

    也亏川溶做得出来,人家约会都在公园或者舞厅,她却将我约进那故纸堆围困着的深渊。我后来想,川溶区别于其他女人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她并非纯感情用事的女人,她身上是具有一定的理性色彩的。凭借理性,她从那个大山背后的小村庄来到都市,又凭借理性,她把工作,把她对那堆故纸的偏爱,和她所依恋的情人系在一起,使自己获取人生最大限度的满足感。

    就在那个星期天,川溶把她情感的底细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也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这是民警查户口或进宾馆抓嫖客的捶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我的猜想果然没错,是那位除了公安部长的家,任何人家里都可破门而入的户籍警朋友。我掐断海阔天空的神思,起身去给他开了门,顺便骂了一句粗话。

    “床上躺着嫂子还是别的女人?”那家伙一边大叫,一边长驱直入。我三下五除二穿上外衣,桌子一摆,棋盘一摊,战前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两人落子如飞,没有任何折扣。棋入中盘,有些艰涩了,两人便一边瞄着棋盘,寻找对方空当,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你认识一个叫罗凡的男人吧?”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并不知道罗凡就是川溶的男人,我从没去过川溶家。我摇摇头,把他的话仅当耳边风。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家伙天天都往派出所跑,央求我们给他找人。”

    我说:“你们派出所不去找人,还干什么?”

    他说:“你说他要找的人是他什么人?”

    我觉得他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因而提不起半点兴趣回答他。我一心望着棋盘,恨不得在耳边挡两扇门,并钉死,不让他的废话往里跑。我想下棋就下棋嘛。

    “他既不找儿子,也不找老婆,却要找什么外甥女。真他妈见鬼。”他说,“罗凡说他的外甥女叫小茗,跟他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想突然离家不见了,许多天都没回去。”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小茗的女孩跟我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所以我对朋友的唠叨毫不在意,心思都用在了棋盘上。我终于觑见他的一个破绽,开始巧设陷阱,不露声色,引诱他误入圈套。

    朋友对我的阴谋毫无察觉,一步一步走入我设下的埋伏。他依然忘不了那些有关罗凡却无关于自己的事情,嘴巴总也闭不拢:“你看罗凡那鸟样子,满脸的阴云。一个大男人,眼睛里哀哀的,差一点泪水都淌了出来。我不相信哪个做姨父的找外甥女会找出这种情调。好像是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我看那个什么小茗,肯定不是罗凡的什么外甥女,一定是与他有暖昧关系的风流女人,罗凡大概是找她找昏了头,才傻傻呆呆找上派出所来了。”

    我没有对这位户籍警朋友的精辟论断表示出任何兴趣,我精心算计着每一粒棋子的路数,然后我落下了一粒对他最具摧毁性的棋子。他立即傻了眼,把棋盘一推,连说:“不来啦,不来啦。跟我出去吃早饭,我请客。”

    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了他的请,他仍然没放过我,拉我帮他去登记门牌号码。他说所里最近正在重新突击核对各家各户的门牌号码,他刚才下棋误了工,要我给他补上。

    我说:“你见鬼去吧,星期天在家里待着多好,偏要上街疯跑!”

    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星期天,门牌号码下面的门才敲得开。”

    无奈,我只得帮他挨家挨户去敲那些闭着或敞着的门,然后看他瞄着人家的门牌号码,在手中的本本里查查对对,那样子装得威风而又煞有介事。

    我伸手去身上掏烟,无意中触着那枚藏在口袋里的钥匙,似乎得到一种什么感应,我的心头亮了一下。

    “什么好烟?”朋友见我掏衣袋,停止操作,把手伸了过来。“别小气,快拿出来,等会儿我会回敬你的。”

    我掏出来的,竟是那枚铜质钥匙,那心形柄上的数字依旧:1234567。

    十

    罗凡在一个细雨迷蒙的傍晚离家出走了。

    那个时候,川溶正站在那天小茗晾衣服的阳台上,望着城市的暗影往黑暗中逐渐沉沦下去。有意无意的雨丝从阳台外轻扬进来,将川溶的头发和心思濡湿。

    冯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离开了这个城市。当时冯良的身影与飘雨的傍晚融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冯良走出了十几米远,川溶却无法将他与傍晚的混沌区分开来。只是片刻之后,冯良又从傍晚的幽冥中稀释出来,慢慢回到川溶的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立许久,任细雨淋着,不吱一声。要说的都说了,再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何况心灵的距离是无法用语言拉近的,何况川溶十分清楚,这座城市尤其是她和罗凡跟冯良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已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这个事实,川溶在车站里第一次碰见从南方回来的冯良时,就明显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冯良已经成为富人,拥有着川溶和罗凡无法拥有的财富,但他永远不可能拥有城里人藏在骨子里的血水。而川溶尽管自己生长于山野,却天生有一种对于拥有特殊血水的城里人的认同,只不过原来她对自己的这一点一直没有清醒的认识,直到在车站猛然碰上冯良时才明显感觉出来。当时川溶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意识到她与冯良的相处不可能持续得太久。但毕竟她二三十年以来都一直爱恋着这个男人,她无法割舍与他那种牵牵连连的联系。不幸的是聪明的冯良后来终于意识到,他与川溶以及这个城市的相悖。他深感无奈,毅然做出南下的决定。冯良知道,唯其如此,他才能摆脱一切,获取一切。

    冯良再一次掉转头去,走向愈加深沉的夜色。

    川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冯良把它交给川溶时,说道:“这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想让你亲手把那扇属于我俩的门打开。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只能将它留给你,就让你自己保存着吧。”

    川溶想着冯良的话,把钥匙握得很紧。她的目光在冯良消失的地方滞留了许久,她没法掉转头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令川溶有点不敢相信的是,她身边另一个男人离开她时,又是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傍晚。

    川溶知道罗凡在屋子里盘桓了许久。这是罗凡的习惯,他在做出某项重大决策前就喜欢在屋子中间兜圈。他绕一圈,又在沙发上盯一眼,怔怔的,样子很古怪。

    就在这个沙发上,罗凡占有了他钟爱的小茗,同时又失去了小茗,永远失去了小茗。罗凡记得那个过程很仓促,那个过程一结束,罗凡便意识到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当场就跪倒在地上,企求小茗的谅解。

    可小茗再也不肯理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裙子,绕过他,进了自己的小屋。罗凡一直跪在那里。川溶从外面回来了,罗凡的姿态仍一如既往,川溶从他侧面绕过,走回自己的屋子。大约到了子夜时分,小茗小屋的门开了,小茗已经换了另外一套衣服。她瞧都没瞧一眼跪在地上的罗凡,走过去打开门,咚咚咚下了楼,从此再也没进罗凡家这扇门。

    如今是罗凡本人要离开这个家了。

    罗凡兜完圈,准备出门时,川溶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川溶留不住罗凡,但川溶还是哀哀地说:“莫非就这么走了?”

    罗凡回头望一眼川溶,好像对川溶的话不可思议,罗凡说:“你说什么?”

    川溶说:“你不走,难道不可以吗?”

    罗凡苦笑笑,说:“我又不是去死,你这犯得着吗?我是去找小茗,你的外甥女小茗!”

    罗凡说完,甩甩袖出去了。

    川溶重新回到阳台上。她低着头往阳台外望下去,此时罗凡已经走到墙角转弯处。罗凡突然抬起头,将目光抛向站着川溶的阳台,那目光很复杂、很暖昧。

    川溶当然不知道,许多天以前的那个黄昏,罗凡就是因为用这样的目光往阳台上瞧了一眼,才萌生起一股异样的欲念,最后导致了小茗的出走。

    十一

    阳光明媚的下午,蓝青约我去海韵歌厅陪她排练歌曲。蓝青说她自己创作了一首歌,她准备自己演唱自己的歌。严格说是她自己随意哼出来的小调,恰好被歌厅老板听到,觉得有些意思,迫问她是从哪本磁带上学来的。蓝青不由得扑哧笑了,说小时候奶奶常跟她哼这个小调,她也跟着哼哼,自然而然就会了,只是后来进了城再没哼过,要哼也只哼流行歌曲,差不多把它给忘了,刚才不知何故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一不小心竟溜出了嘴巴。老板就要蓝青再哼一遍,蓝青也就再哼了一遍。老板很满意,说声好极啦,在录音机键钮上按一下,蓝青那柔柔曼曼的小曲便又重新从录音机小喇叭里飘出来。老板挥挥手对乐队说:“原来的歌不练了,你们先跟录音机练几遍,把旋律练熟,再跟蓝青合作。”老板又回头对蓝青说:“词、曲、演唱都属于你,推出去不比李春波的《小芳》差。”

    蓝青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正在修改一份文件。我丢下笔,把蓝青和我自己都搬到沙发上。我说:“看你那样子,一定在哪里捡了钱包。”蓝青就把歌厅老板要排练她哼的小调的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也很高兴,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跟她走出办公室。我说:“应当好好祝贺你才是。”蓝青说:“用什么祝贺?”我说:“到时你会知道的。”

    街上的阳光从没有这么明丽过,人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经过百货商场时,我要蓝青在外面稍候片刻,去机电专行里买了一台小型录放机,外加两盒空白磁带。我对蓝青说:“我要把你的歌录下来,拿回办公室听。”蓝青有些感动,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

    走进海韵歌厅,老板和乐队的鼓乐手都已经等在那里了。蓝青把我介绍给老板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