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海
梦之海 (第3/3页)
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在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冰块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球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未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囊,“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伞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剌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园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发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回收海洋
颜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叠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的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宙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车首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共向冰块深处打了四条钻洞,它们都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入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叠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问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汽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溶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咀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荧火虫。
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浆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这亮点,这亮点漂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尾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有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这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灸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肺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哽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声
十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且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恶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会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土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组评委之一。颜冬曾对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回为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哗做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2001.07.18于娘子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