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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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夜不高兴了,哼了声,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张机床工人,是一张崭新的二元钞票,在空中一甩。纸币刮刮响。周落夜皱起鼻子说,“赵根,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赵根吸吸鼻子,迟疑地向李小军伸出手。李小军一愣,“你干吗?”

    赵根说,“我拉你的手,我们各自踏上一条铁轨,手拉手,身体稍向外倾斜,这样我们可以通过互相的拉力来保持平衡。我也没试过。但应该是可以的。”

    李小军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地一下抓起赵根的手,“来,我们试试。”

    赵根不是没牵过周落夜的手,但当着李小军的面还是第一次,脸不争气了,腿发软,只觉得这双平时没啥稀奇的小手是说不出的温软柔腻,心脏扑扑跳,下意识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瞪眼,“你拉着他走,怎么赢钱啊?”

    赵根老实了,当下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铁轨,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迈越快越迈越稳,别说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难事。

    周落夜嘴里念着数,念到五十,脸上已是灿若桃花,念到一百,跳下铁轨,放声大笑,一溜烟跑到李小军面前,把手一摊,“拿钱来。”

    李小军毫不迟疑地把一块钱放在周落夜手里,冲着赵根咧嘴笑,“你真行,赵根。对了。我刚碰到栗老师,你考上一中,还是全年级第一,恭喜你。”

    “真的?”赵根挠头。

    “赵根,过去我了一些对不住你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再过几个月,咱们都是初中生了。”李小军抓抓头发,抓出一头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慌神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军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去学校。”周落夜把那一块钱拍在赵根手里,“你跟我一起去问老师吧。我的心跳得慌。”

    铁轨下方走上一个男人,头是秃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干瘦的,眼睛是细细长长的,脸色是打了一宵麻将还输了不少钱的那种。周落夜放开抓住赵根的手,怯怯地喊了声,“爸”。

    “落夜。”秃头男人点点头,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赵根,表情有点儿异样,“你是赵根吧。”

    赵根的心脏咔嚓了下,似被某种硬物敲中,似有黏黏的温热的液体淌出。感觉很奇怪,好像伸手去触摸镜子,镜子却如水面。赵根后退一步,点头,浑身难受。李小军使来眼色,拧身跑开。毫无疑问,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都是不受欢迎的生物。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非常讨厌。或许,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从白色变成灰色,太阳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现一块椭圆形的阴影。赵根想对周落夜说再见,学李小军的样子跑走,秃头男人说,“赵根,你这次毕业考试全校第一。恭喜你。”

    “爸……”,周落夜叫道,再咬住下嘴唇,声音低下来几个分贝,“那,那我考第几?”

    “你比起人家差远了。四十六名。”

    周落夜的眼泪哗一下比长江还要长了,恶狠狠剜了父亲一眼,拔腿想跑,秃头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全校四十六名,不是全班四十六名,一样上一中。以后,你与这位赵根同学还在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是同班。”

    周落夜破涕为笑,噘嘴在父亲胳膊上重重一拧,“爸,你坏死了。”

    一中那是通向大学的大门。大家都说,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区别只在于是进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要感谢栗老师,还有教数学的游老师。可拿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赵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块钱上,心中有了计较,就买两张卡片,在上面写上最真诚的祝福。爸爸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坏了,或许爸爸还会与秃头男人现在一样,把自己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赵根想溜走,秃头男人放下周落夜,取出一个带塑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递过来,“谢谢你这么久辅导我女儿的功课。”

    赵根不接。周落夜不乐意了,“赵根,我爸给你的,你敢不要吗?”周落夜夺过本子与钢笔,用力地塞进赵根手里,说,“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刚才拉着我在铁轨上走,把我的骨头都捏疼了。”

    赵根哭笑不得,犹豫地说,“我妈会骂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会藏起来吗?笨死了。”

    火车开来了,咔哧、咔哧,声音与往日大不一样,像喜悦的孩子,嘴角噙笑。三个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着浑身涂满绿油漆的火车说道,赵根,你知道吗?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是一辆客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许许多多的脸庞飘过来,飘过去,恍若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赵根眯起眼,老老实实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对,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秃头男人哈哈大笑。

    赵根想了想,也轻轻地笑。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一样隐隐约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