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3/3页)

挟菜。

    李桂芝嚼了几根豆芽说,“我听人说,你们厂这回是真要动了。你没事吧?”

    “没事。”赵国雄挤出两个字,呷了口酒,脸色红润少许,“好歹我也是几十年的劳模。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另外找个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让赵根放学后到铁路上叫卖。我自己打算去找点绣花的活。原来的钣金厂出租了一块厂房给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

    赵国雄嗯了声,起身开了电视。是新闻联播。在地球的某端,一个国家正陷入严重的动乱。中国政府宣布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该国的难民提供援助。赵根一边听,一边数着碗里的饭粒。他突然想起周落夜,想得厉害,就好像每颗饭粒都是周落夜脸上滚下的泪珠儿。

    此刻,周落夜与秃头男人正走在县城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的梧桐在灯光下树影婆娑,树叶青翠。树下,有老人在拉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

    “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唱完一曲,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树下几辆三轮车上发出哄笑声,“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扬起手中的酒壶,“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有人嘿嘿笑道,“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肚皮上了?”

    老头忿然,“你管得着吗?你回家管你妈去。”

    众人的笑声愈发响亮。

    周落夜颦起眉尖,“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男人说,是小曲。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满怀焦虑、不安、欣喜、惮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并肩而来擦肩而去。他们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并认为这些故事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血肉。

    斗大的星辰镶满夜穹。秃头男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天空,轻声地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秃头男人的声音其实真的很好听。

    隔了许久,周落夜小声问道,“爸,你又唱的是啥?”

    “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望了一眼前面卖甘蔗的老太婆,停下脚步说,“爸,买节甘蔗吧。”

    这是一个只剩下骨头的老太婆。广场上的风几乎要把她吹起来。手跟鸡爪似的,弯曲着。头上包着三角纱巾。白发如霜,在灯光下生出寒意。见生意生门,老太婆忙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削起甘蔗。

    旁边还有一个卖葵花籽的中年妇人。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摊位前七嘴八舌。当日欺凌她的那个叫杨凡的少年也在人堆里。衬衫撸在胳膊上。手腕上多出一个“忍”字的花纹。妇人站着,左手齐腕而断,称杆挂在上头。右手移动称砣,嘴里说,“一斤。哎,你们别往荷包里抓吃。”

    妇人扔下称杆,想赶走那几只手。杨凡突然弯下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跑向广场对面的巷子,一闪没了影。妇人尖叫,去追。被咭咭怪笑的少年们拦住,其中一个说,“喂,你还没找钱。快点,我刚给了你一张二元的。”妇人眼见抱走钱盒的少年已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没了手掌的手顿在地上,放声恸哭,“你们这些菩萨打的,丧天良的。你们出门会被车撞死,在家会被雷劈死啊。”

    少年们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纵声大笑,每人在箩筐里抓了几大把葵花籽儿,摇摇晃晃地走开。其中一个嘴里还说,“算了,不要你找钱了。看你也怪可怜的。”

    一个青工模样的男人摇头叹道,“这些小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

    周落夜问,“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男人缩起脖子。周落夜甩开父亲的手,把甘蔗重重地扔向角落。可能打扰了在暗处相拥相抱的恋人。暗处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你瞎了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