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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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就十七八岁,在台阶上站不直,还得靠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拎住。赵根听人说,这个行枪要被枪毙的年轻人是替死鬼。他是那个与胡勇争女人的罗汉的朋友。而且真正致胡勇死地劈断腿动脉的那一刀也是罗汉砍的。不过,那罗汉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所以,罗汉算从犯,只判了几年。不过,赵根并不恨这个罗汉。他父亲既然做了官,他就天生就拥有这种权利。

    胡勇死后,胡丽在学校里的地位反而更为尊荣。原来还敢骚扰她的男生一个个屏声静息。常有女生从家里搬来各种好吃的偷偷地放在她抽屉里,她看也不看一眼。每天安静地坐着,看着黑板,看着窗外。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课。就好像并不存在。她常让赵根想起周落夜,她们是这样的不同,一个就像是一张素净的可以抹掉腮边眼泪的手帕,另一个则像是在手帕上缝出斑斓图案的尖针。

    云层厚而低垂,似要塌下来的破墙。远方阴沉沉的天空已不堪寒意,躲入溟溟群山深处。脚下钉补丁的黄胶鞋咯吱咯吱响。赵根走出花巷,回头看了眼胡丽的家,手里握紧一块薄薄的冰渣。冰逐渐消失,手心微微刺疼。风在屋顶响,咔嚓咔嚓,像刀尖划过。几只不怕冷的野猫从被冻结实了的垃圾堆跃上墙头,目光幽幽,注视着这些在屋顶下生活衣衫褴褛的人们。赵根来到母亲的摊位。李桂芝不在。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因为冷,血已结起一层薄冰。赵根踩碎它,捏住鼻孔里淌下的清亮鼻涕,撸在衣袖上,疑惑地望向四周几张青紫色的脸庞。

    卖白菜的余叔努起嘴胡子拉荏眉头紧锁。卖豆芽的陈姨用已绽出乌黑里子脏得发亮的棉袄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双手卷在袖筒里,甚至没理会在摊位前翻拣豆芽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眼睛大大地瞪向前方。卖鱼的长发青年坐在水盆边聚精会神地看盆里的几尾鲫鱼,就与石头一样。唯一略显示出点生气的是戴油腻袖套卖肉的瘦子。他在磨那把永远磨不完刃口寒光闪闪的刀。头低着。单调的磨刀声充斥阴暗潮湿的市场,让人心惊肉跳。赵根来前,他们还在交谈。赵根一进来,他们不约而同闭上嘴。赵根没觉察他们为何未与往日一般热情招呼自己,喊了余叔,喊了陈姨,脸朝向一位老得像丝瓜瓤的老人,“陈爷,我妈呢?”

    蜷缩在装满芋头的菜箩后面叫陈爷的老人,满脸鱼网纹,牙齿差不多脱落光,探头吸口气,瘪下去的腮帮子鼓起来,“你妈与工商所的人打架。头撞水泥墩子上。你看,地上是你妈的血,不是鱼血。”老人指指赵根的脚下,眼珠灰白,“你妈说今天没卖出多少钱,要缓缓这个月的管理费。所里的人不肯,讲不能坏规矩。”老人说到这里,似乎被自己嘴巴里讲的话吓了一跳,头迅速往脖子里缩去,手摸摸这个芋头,摸摸那个芋头。赵根注视老人只剩下皮与骨头的手,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看陈爷。陈爷脸颈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陈爷缩回菜箩后。赵根望向胸膛厚实的余叔。余叔嘴唇向前突,牙床是肉褐黄色的,下颌极轻微地往下点点。赵根再望卖肉的瘦子。瘦子闷哼一声,啪,把刀甩向案板。赵根呆呆地再把头转向陈姨。陈姨扭开脸。赵根吐出一口痰,想说话,舌头僵住,心脏嘣一声,眼前发起黑,木头般愣愣地戳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骼都如同自己刚才手掌里的那块薄冰,被某种东西一节节捏碎。脸色瞬间泛白,上下牙齿咯噔噔响。“你妈被送到县中医院抢救去了。可怜的伢崽。快回家叫你爸吧。就刚才的事。”老人后面一个瘦小干瘪用毛巾裹头的女人幽幽叹道。

    赵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血轻轻渗出,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古怪。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他体内呼啸,让他透不过气来。赵根眼珠子向上翻,眼里白多黑少,转过身,开始跑,跑得飞快。在农贸市场边的石桥上,风搡倒他,并从他脖子上拽下黄书包,扔进洁白透明的河。水面溅起涟漪。桥下臀部肥大的洗衣妇人仰起脸,看了看桥上摔倒的孩子,骂了声短命崽,从冰凉刺骨的溪水里捞起衣裳,放在石头上,用木棰使劲敲打。赵根歪歪扭扭地挣起身,继续跑。边跑边摔,越跑越快,跑过井字街,冲出鱼尾巴巷,沿河边一条陡峭小路,翻过一个个高的或矮的山坡,朝火车站奔去。

    没人知道这个叫赵根的孩子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就没有谁见过比他跑得更快的孩子。人们就恍惚看见了一阵风、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条发了疯的狗。对的,就是狗。当一个被撞倒的中年男人试图抓住这个失魂落魄满脸泪痕鼻青眼肿的孩子时,赵根一口叼住他的手腕,并狠狠地咬下去。中年男人松开手。当赵根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墙壁后、山坡下,人们才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尖嚎,“爸……爸……”。声音凄厉,叫人毛骨悚然,让人忍不住打起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