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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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飞奔而去,好像是惊慌的鬼魂。眨眼,就把那弯残月独自遗留在青碧的天空里。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山巅慢慢散发出各种各样的红,深红、浅红、桃红、樱桃红、玫瑰红……那山体宛若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女子。山腰处降下云,一朵朵,如大鸟翅翼,带着春日的光泽,徐徐东移。光与影在河面互相追逐。河水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水沫四溅。晶莹的水珠捕捉住阳光。掠过水面的白鸟像轻烟一般出现,又像轻烟一般消失。赵根坐在石头上。河水清澈湍急。它们从远方奔来,犹带有草木不羁的气息,还未被赵根身后仍沉睡在寂静里的县城束起鞍络。水在岸边冲出一个个清亮的小水潭。现在,水面上倒映出一团鲜红。赵根双手抱膝。灰色的树在发白的天空里一点点勾勒出难以言喻的线条。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女孩子的声音秀雅甜润。脸朝向赵根,“我叫刘圆。圆圈的圆。”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穿件红色的羽绒衣,杏眼,亮,睫毛长而黑,微微上翘,脸颊上有两个小酒涡。不是很漂亮,但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所透出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就是最漂亮的。赵根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香味。

    “你穿这么一点点,不怕冷吗?”女孩坐下,说,“你早上来,中午来,黄昏也来。你还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不饿吗?你不担心大人来找你吗?今天是正月初三,你怎么不与同学上街玩?我家住在后面。你看,那幢上面贴瓷砖的白房子。我的房间在二楼。开着窗户的那间。”

    赵根捡起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上,女孩子鲜红的身影碎了。

    “我叫赵根。”

    这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儿。不过,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比胡丽的歌声还好听。

    父母出殡的那天,不知道谁拨打了110,派出所叫刘哥的民警骑着一辆瘦骨嶙峋的雅马哈摩托及时赶来,制止了这场极可能演化为恶性案件的斗殴。当醉醺醺的刘哥抡圆胳膊,给了姑父与大舅一人一大嘴巴后,双方达成调解,姑姑把工商局的那四千块钱退给姥姥。赵根归姑姑做监护人,房子先由姑姑照看,待赵根满十八岁后交赵根自行处理。

    二舅还想反驳。刘哥鼓起牛眼,“难道你们还想把这房子搬到乡下去吗?”

    猥琐汉子小声嘀咕,“这丧葬费谁出?”

    刘哥一脚踢去,“操你妈,把人埋了再说。”

    两副灵柩终于在中午时分抬出家门,凄凉的唢呐声划破长空,刺得人心里发颤,发寒,掉碎碴子。被冰雪窒息的土地在八个抬棺汉子的吆喝声里吃力地呻吟。赵根摔碎瓦盆,一手扛招魂幡、一手拄哭丧捧,在稀疏的哭声与哀乐中,行走在灵柩前端。刘哥骑摩托在前方开路,不时停下,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鞭炮,往空中高高抛去。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在白茫茫的天穹里绽开出虚弱的花瓣一般形状的亮光。哭声渐渐小了,哀乐渐渐止了。当这只一点点陷入死寂的队伍抵达县城南门时,刘哥兜转车头,喝道,“妈的,今天积德修善。细伢崽,你的命不好哇。”

    刘哥一踩摩托油门,消失在旁边的岔巷。赵根的眼泪顿如溃了堤的水,大串大串的泪水沿鼻尖滴下。从阴霾里瀝下的零零散散细细的阳光将他的灵魂从体内一把拽出,拽到一个被剥掉皮肤的虚空里。赵根感受到一种连骨头都要化为碎末的哀伤。这哀伤与得知父母逝去时的悲痛不一样。悲痛是有形的,毕竟还有一个东西曾经存在,有可怀念之物。而哀伤无边无界,是天空的背后,是发觉所谓的存在极可能是幻觉,是洞外的火把投在石壁上摇晃不定的影子。

    然后赵根看见犹残有几堆土的南门城墙上的胡丽。

    胡丽穿着臃肿的棉衣裤,叉手叉腿站,背朝县城,面向田野。

    胡丽在唱: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胡丽袅袅不断的歌声一点点抹去赵根脸上的泪。

    赵根小声说道,“你会唱歌吗?”

    “你想听谁的歌?王杰、童安格、姜育恒、张雨生、小虎队、红唇族、谭咏麟、梅艳芳……或者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刘圆咯咯轻笑。红色的光线自树梢后喷射而出,水面落下点点金光。对岸农舍的屋后转出一群芦花鸡,大摇大摆朝清冽的田野踱去。夹紧尾巴的黑狗跃上山坡。田埂与山坡上有一些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

    赵根捞起从河面上漂来的一小块青苔说,“你会唱小曲吗?”

    “小曲?”刘圆的眼睛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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