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3/3页)

一木都有人为的痕迹,没有枯死的树,没有烧焦的草,没有乱七八糟难以行走的土坡、泥路。因为是夜晚,看不大清树的绿,但能想像得出,又因为热,这灰蒙蒙的绿也呛人,似乎刚从化学溶液里浸泡出来。湖水略有腥臭,有污泥烂鱼的味。不过,浸入湖水中的滋味比起在街道上行走,若非要比喻,就只能用天堂与地狱来形容。

    赵根脚轻蹬几下,已平仰水面。万福只会狗刨,攀住岸边岩石,一脸羡慕。

    赵根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世界消失了。只剩呼吸与心跳。赵根在水里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这里不是像如丝绸一样顺滑的河水,极粘,四下冥暗,水中有浊物。眼球生疼,心脏剧烈地一跳,忙翻转身,一步步把附近的水底依次踩遍,告诉万福万不可游出这块月牙状的水湾。水,让少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几乎重叠。跃跃欲试,早已按捺不住的万福学赵根的样,开始挥动手臂,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没多久,就像一条完全获得自由的鱼,嘴角笑出裂纹。

    赵根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地讲述游泳中需要注意的技巧,这些原来都是胡勇说给他听的,现在,他说给万福听。“不要怕,你一怕就死翘翘了。”有一年河里涨水,不是很大,可原本熟悉的水底全变了样,赵根下去后,连呛几口,吓着了,屋漏偏逢阴雨,抽起筋。胡勇救起赵根,“知道你为什么抽筋么?因为你怕了。”

    胡勇。赵根在心里喃喃自语,嘴角有了微笑。

    当俩个湿淋淋的孩子重新坐到石头,身上撒落从树叶间漏下的点点星光时,万福忽然说,“赵根,要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该有多好哇。”

    赵根抱膝,嘴里轻轻哼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

    “你唱的是你们那的山歌吗?”万福在草地上躺下,双手枕于脑后。

    “好像是。你有过快活的时候吗?”

    “我现在就很快活。快活似神仙。”

    “我是说,以前。”赵根加重了语气。

    “或许有,可我忘掉了。赵根,你去卖唱吧,一定能赚不少钢蹦哩。在人民医院的地下通道,我见过有人卖唱,都是比我们大好多的人,唱得可难听呢,还拉二胡。”

    “那是乞讨,我不干。我要靠我的手去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

    “你说那些歌星都是在乞讨?”

    “不。他们是在工作。但在地下通道卖唱的,更多的是利用了人的同情心。”

    “哇,”万福翻身坐起,讶道,“你还真有一套,比那苏什么更拉底啊。苏什么的来着?”

    “苏格拉底。”

    当万福在水泥涵管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鼾声时,赵根没睡。这是一九八、九年盛夏的夜晚。这是一九八、九年的南昌。它是这样安静,静得仿佛身躯、眼泪、汗水和手上的指甲。几个月前曾发生的曾犹如波浪升起的事情,已被滚滚热浪蒸发殆尽,好像那些波浪从未出现,好像从诞生的那刻直至现在,它都是这样。

    赵根想起家里软绵绵阴冷的床单,想起爸妈入殓时惨白的脸,想起乡下恶毒的姥姥,想起被生活弄得未老先衰的赵晓云,想起远在上海杳无音讯的周落夜,想起于志强,想过周小军,想起阿爷,想起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想起胡丽,想起徐明玉、想起徐明金、想起栗老师,想起唐端,想起胡勇,想起那个椭圆形的草地,想起圆形的水房,想起东门桥,想起没有尽头的铁轨,想起那火车钢轮下的点点火光,想起城北那要把天空撕裂的山,想起河芦苇上的红蜻蜓、想起摆书摊的老者,想起那个爆米花的男人,想起市广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想起花巷里的那所祠堂……这些人,这些碎片,像在脑袋里撒下的图钉。

    赵根也想起刘圆。此时此刻,刘圆的脸要比周落夜清晰。也许是因为园里那尊巨大的纪念革命烈士的石雕群像吧。当赵根跟随万福翻过铁栅栏,一眼看见它时,可能是幻觉,赵根就觉得刘圆站在其间。那是一个戴八角帽挥舞驳克枪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推翻三座大山的女烈士,脸部轮廓与刘圆异常相像。

    石雕群像在夜色里巍然,其雕刻手法简练生动、动势强烈、姿态雄浑,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魄,似乎可以听到当年英烈们悲怆的呐喊。夜色与岁月并未能伤害这一点。遗憾的是,石雕人物的肌肉与衣衫线条所形成的褶子里,有不少污垢、碎叶与可能是鸟类留下的脏物。石雕下的花坛里还有几张废弃的纸、塑料盒。赵根走上去,捡起它们。万福奇怪,“捡这去卖?”

    赵根摇摇头,没告诉万福原因,把垃圾塞入旁边的果壳箱。

    黑夜敲打天穹,敲打赵根的头颅。当天边隐隐约约透出芝麻大小星星点点的青白,赵根才沉沉睡去。他甚至没有听见在以后几天差点把他逼疯狂的那个幽怨绵长凄婉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