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3/3页)

后妈。我就跑出来了。”万福说到后面,几近蚊蚋。赵根明白,握紧万福的手,捏了捏。万福的手由初始的僵硬一点点恢复柔软。万福的手心里有了汗。万福低下头。

    “你爸是干什么的?”孤寒佬的声音轻缓下来。

    “我爸……”,万福不吭声了。他脚下穿的胶鞋虽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但鞋帮上依稀能看到回力的标签。这是一种可以让每个少年人在梦里笑醒的鞋。这是一种能让少年人像鸟一样在路人羡慕的目光里飞起来的鞋。赵根只在唐端脚下见过。据唐端说,这鞋得去上海才有卖。“上海,你知道吗?十里洋场,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唐端的口吻是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可不少同学爱吃这套,整天跟在唐端屁股后,指望他手指缝里漏下点什么从上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唐端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万福家里应该挺有钱的。赵根在这几个月与万福的同甘共苦中隐约感受到这点,没多问。何必问呢?

    孤寒佬的眼神也在万福的鞋帮上打了一个转,轻轻一叹,“回家去吧。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

    “我不回家。打死我也不回去。”万福脖子与肩膀的角度挺出直角,眼里有了骇人的亮光。

    孤寒佬又问赵根,“你呢?”

    “我没有家。”赵根低下头。

    万福一边小声补充,“他妈被人打死了,他爸想去找他妈,被车撞死了。”

    赵根抬腿在万福小腿上一踩,万福没动。

    孤寒佬欠过身,“起来吧。”

    “你答应收我为徒,我就起来。”万福大声说道。

    孤寒佬眉头皱起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准备一直跪下来,跪到死?”

    万福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磕下去。

    楼梯震动,从帐幔边缘透过的阳光照在孤寒佬脸上,这张奇丑的老脸竟溢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神态。灰尘在光束里跳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爬在玻璃杯上的苍蝇飞起来,在空中兜一个圈,姿态轻盈,又落回原处。

    “我本愚鲁,耿介躁傲,一生尽付流水,岂可再误他人?起来吧。”孤寒佬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摇头,向前拉起万福,“你这少年飞扬跳脱,热血机敏。我若真有你这么一个徒儿,也堪告慰平生。奈何老朽不祥之人,实不敢误了你的前程。他日风云际会,自当神龙摆尾。只是,上善若水。还望你日后发达,得饶人处且饶人。”孤寒佬望向赵根,黯淡的眼睛里略有一丝光彩,你笃挚聪慧,惜命犯天伤,一生孤苦,不知愿与老朽同处否?

    孤寒佬虽然半文半白,赵根自是明白,一怔,这老头儿的口吻居然是一副武侠小说里所述前辈高人的模样,复念及孤寒佬的职业,嘴角笑容绽出。万福听得懵懵懂懂,也清楚意思,身子顿时僵住,僵成墙。万福转过脸,凝视赵根,目光里竟有了陌生,须叟湿润,睫毛扑闪,额角绷出坚硬的线条,太阳穴边炸起一团青筋,竟是在强忍泪水,“赵根。恭喜你。”

    万福声音发颤,大步朝门外走。

    赵根心念电转,拽住万福,“一世人俩兄弟。要拜师,一起拜;要不拜,一起走。”

    “别这样。至少我们中有一个人不必再睡水泥涵管。大哥也高兴。”万福努力想掰开赵根的手指,想要挤出笑容,嘴角牵动,再也控制不住强自撑起的眼肌,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坠下,滴到赵根手背。赵根浑身发麻,五脏六肺顿缩成一团,转身,双膝跪倒,也不看孤寒佬的表情,三个响头磕下去,“还望收了我大哥吧!”

    孤寒佬一言不发。万福甩开赵根的手,拧身出门。阴暗潮湿的走廓里响起巨大的足音。赵根起身赶去,在门口停住,回过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孤寒佬嘎嘎一笑,焦黄的手指里已不知何时夹起一根香烟。阳光已从他脸上挪开,眼前仍是一个猥琐的三角眉毛的糟老头子。赵根没再停留,呼喊了一下万福的名字,飞奔而下。在楼梯口吐出口痰。年久失修的楼梯在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下,成了鼓,成了一面绷着牛皮并蒙了灰尘的鼓。

    寤歌旅舍前台柜子里站着的一个老人,腮帮子处那有一个酒盅大小的疤,瞟来一眼,没有表情。赵根出了门。阳光热辣辣,兜售杂货的老妇人已经丧失了继续摇动蒲扇的气力,蜷缩在一小块黑暗里,神容痴呆,嘴角流涎。从身边卷过的自行车,迎着路口亮起的红灯风驰电掣。这是个毫不畏惧红绿灯的城市。步履蹒跚的老人、咿咿呀呀的孩子干脆视红灯若无物。路口拧出一个结,车声、人流响成一片。万福大步流星。赵根追上去,攀住他肩膀,“你也就信了一个江湖郎中?别忘了,我们只不过看他会骗钱,才想拜他为师。”

    万福不说话,低头疾行。

    赵根心中冒火,“我知道,孤寒佬要我,不肯要你,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对吧?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死了爸死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