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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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了,有人干脆爬上案板,扑到半扇猪肉上,张开双手死死护住身下的肉,大喊,“你说话不能不算数,不能不算数啊!”

    中年男子又开始踢小孩,越踢越怒,像踢一只狗。只是这狗不会逃,只会哭。每踢一下,小孩就嚎一声。明希转过脸,眼里溢出泪光,拿手捅捅赵根,示意离开。赵根这时已看清小孩的脸,很脏,比泥土还脏,泥土里还有青草。赵根蹲下身。中年男人瞥来一眼,这脚就踹到他腿上,力气太大。赵根猝不及防,扑通坐倒。明希大怒,戟手骂道,“你***瞎了眼啊?”中年男人一愣,见是小女孩儿,扬在半空中的巴掌放下来,捏起一个苹果往地上摔,狠狠骂道,“谁再偷我的苹果,我就打死嫩咯杂逼崽子!反正我也活腻了。”

    明希还想说,赵根起身拦住,“大叔,他偷了几个苹果?我给你钱。”

    中年男子懵了。吃羊肉串的女孩笑了,“哎哟,学雷锋。”

    搂着女孩肩膀的瘦削男子也笑,“你们不会是一起的吧。”

    赵根摇头,“我不认识他。”

    赵根说得很慢,心里只是悲伤。一斤苹果八毛钱。赵根摸出一块钱,“大叔,够不?”中年男子眼睛发直,也不接钱,额头青筋跳动,猛地转身挥手,“走吧,走啊!”赵根把钱放在摊位上,去搀那小孩。那小孩看着赵根,目光却极仇恨。赵根觉得奇怪,小孩一口唾沫吐出,吐在赵根脸上,撑起身想跑,可能跪得太久,血脉已塞,头在巷口墙壁上一撞,爬不起来。明希看看赵根,眼神里有了嗔意,伸出衣袖去擦赵根脸上唾液。赵根吸吸鼻子,闭上眼。明希衣袖上有好闻的香皂味。赵根拎起鞋箱,走到小孩身边,蹲下,“几个月前,我也是流浪儿,不过,我现在不是,我帮人擦皮鞋,也能挣饭吃。”赵根又掏出一块钱放到小孩脸边。小孩歪过头,不看他,鼻子呼呼喘气,嘴唇皮干枯略带一点青紫。赵根起身想走,那摆摊的中年男子已暴怒,恶眼翻起,赶上来朝着小孩的腿一脚踩下,“杂种,小畜生,就是欠打,想找死是不?”小孩的腿咔嚓下可能断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呼。

    赵根生了气,“大叔,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手束进袖筒,一口痰吐出,眉毛跳得凶。

    赵根黯然垂头。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个一直未出声的男子,“这小孩我认识,是李嬷嬷收养的,不走正道,专门偷东西。住船山路那边寤歌旅舍后一个胡同里。哪条胡同,我却忘了。李嬷嬷倒是好人,都上七十的人,自己还有残疾,还收养人家遗弃在街头的弃婴。行了一辈子的善。唉。养得好的都被人领走了。只剩下手脚不干净的,残疾的。”

    赵根望望明希。明希拽拽他衣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赵根背起鞋箱,与明希离开。走了几步,那小孩的哭音愈发大了,在暗夜里份外刺耳。赵根不忍,“要不,我们把他送到李嬷嬷那?”明希生了气,“你咋回事啊?不是有毛病吧?”赵根没敢争辩,又走,走了几米,放下鞋箱,“你在这里等下我。寤歌旅舍那,我熟,抄近路,只要十分钟。”赵根不等明希回答,返身奔回,膝盖抬起,拧身,把小孩搁上背,也不理会他的挣扎,往巷子里跑。明希傻了眼,顿了几下脚,拖起鞋箱,往佑民寺方面走,走了几步,返身跟去,破口大骂,“赵根,你***是猪!”明希也说脏话。小孩在赵根背上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从赵根肩膀上垂下,右手紧紧抓着赵根刚才放下的一块钱。

    黑夜让人心里发软,发虚。

    巨大的暗如墙,被裹在暗里的房子似凶恶的兽。天空是弯曲的椭圆。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三间九界。风声呜咽。青灰砖瓦、巍巍骑墙、向外呈八字的凹式大门、光滑的青石条门槛、勾角镂花的木刻外檐……让人恍然如梦,忘了咫尺之遥即是繁华都市。油亮的柱子,斑驳的门扇、因为磨蚀发亮的铜环、蒙上岁月风尘的门楣、报纸糊过的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得焦黑的房梁、潮湿的天井、爬满青苔杂草连接石墙的跨街古门以及从阁楼镂花窗子边探身而出的老者咳嗽声,从赵根身后不住后退,像长了翅膀,要一直退到洪荒深处。

    明希追上赵根,想扭他耳朵。赵根跑得满头汗,头一甩一甩,明希老够不着,嘴里就猪啊猪啊地骂。李嬷嬷倒好找,一问,人家指了路,特意从店铺里走出,不过,他们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与赵根背上那小孩的古怪眼神,让赵根浑身难受。也怪,那小孩竟已停止嚎啕,还好,鼻息仍热热地喷在赵根脖子上。赵根拐过几个门洞,推开那扇半掩的木板上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喘一口气,放下小孩,抹抹汗。明希跟进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赵根差点跌倒。门里有老妪在晾衣服,尽管驼背,身躯不失高大,用毛巾裹头,听见响动,转过身。赵根吓一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带死灰色,鼻孔掀起,凹凸不平,完全不符合人体解剖学,让人看了准做噩梦。老妪整个人比戏台上用纸扎出来的无常鬼还要无常鬼。

    老妪身边有四个小孩,年纪看上去都比这瘫坐在地上的小孩小。扎羊角辫约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冲到小孩身边,“石头哥,我的苹果呢。”这叫石头的小孩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显然在努力控制不呻吟出声。赵根回头望一眼明希。明希额上也都是汗水,脸上写满愤怒,见赵根扭头,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掐,“要不要再去帮他们买苹果。死人。”

    赵根哪敢做声,嘿嘿干笑,转身对那老妪说,“他被人打了,躺路边。我背他来。我走了。”老妪的眼珠子灰白,没有一点生气,里面撒了石灰,口涎滴至下巴,也不抬手去擦,只是茫然。一个右手有点畸形二三岁左右大的男孩走到石头面前,看看石头的左手,看看自己的右手,伸手去拨石头那根竖起来的小指,像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玩具,竟嗤嗤笑出声。石头伸出右手重重搡倒他。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倒颇见清秀,发现了石头手中的钱,欢呼一声,去扯。石头没松手,钱哗啦下扯成两半。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这没有牙齿目光呆滞下巴长瘦的老妪仿佛对眼前一切皆视而不见,看看赵根,又看看明希。另外两个瘦小孩干脆坐在地上,咂着手指头,眉梢都未抬起。石头扔下那半截钱,抡圆右手,照女孩儿脸上一巴掌,仰头,盯紧赵根,眼里迸出几点凶光,也不说话。

    赵根默然。“对不起。”尽管赵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尽管赵根无数次从寤歌旅舍面前经过,真没想到在旅舍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家庭存在。哪里都有穷人,哪里都有富人。老家是这样,省城也是这样。夜已深,秋风很凉,这是一个夏炎冬寒的城市。在长满藓苔的老屋顶上,风正在敲打屋脊,像心若死灰的出家人敲打木鱼,敲出单调的让人厌倦的声响。门里透出的腐烂味压迫着赵根的面部神经。赵根身上暴起一片片鸡皮疙瘩。明希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拉起赵根。两人悄悄退去,掩上门扉,听着里面的吵闹,一时皆已无言。

    风拖着根须枝桠,来回抽打赵根的脸。枝桠上的小刺,针一样扎入皮肤,刺进五脏六腑,生出弯且尖的牙齿,撕扯心脏。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行人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被彼此的脚践踏。赵根走得跌跌撞撞,眼眶湿润,“明希,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不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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