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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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不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政府会管吗?”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何况,人总是要死的。像他们那样活着与死去,并无多大区别。或许,死了,对他们而言,更是解脱。”明希与赵根呆在一起这么久,也学会了掉斯文。

    “那我们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意义。也没有兴趣去弄懂什么是意义。”明希仰起脸,天上有寥寥几颗星星。明希的脸盈润光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若有一天我像你爷爷一样也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去死。”明希说得很慢,但没半点犹豫。

    赵根的身子如被雷殛,停下,傻了眼。

    “万福?”明希顺着赵根的视线望去,惊叫出声。

    这是一家饭庄,门口摆着二个巨大的足有二米高的黑色瓦罐。据说,这种缸罐是由景德镇所制,里面摞着一层层小缸。缸下烧着炭火,缸口密封。里有土鸡、天麻、蛇、龟、猴头茹等,按中医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而成,水也是矿泉水。因为这缸中之缸不是直接煲炖,靠蒸腾而上的水汽传递热量,煨出的汤不仅鲜香淳浓,且滋补不躁,是南昌最富盛名的美肴号称中华一绝的瓦罐煨汤。

    赵根从这饭庄前也不知走过多少次,有时,都恨不得往店里扔一颗手榴弹去。

    酒气、肉香、人味混合出一种温暖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自饭庄门口挂起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后透出。已近子时,饭庄里仍坐满饕餮之徒。那些面容娇好的女子面对动物的残肢断骸张开血盆大嘴。万福坐在靠墙壁的位置,身后墙壁上是一副泼墨山水画。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万福在喝汤,喝得凶猛,发出一种很响很长的撕裂布帛的声音。不少顾客纷纷侧目。万福身边捻须坐着的竟是孤寒佬。

    “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啊。”明希眉尖蹙起,想冲进去。赵根一把扯住。这实在古怪,比李嬷嬷那还古怪。万福当日在公园揍了孤寒佬,这可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为何他们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孤寒佬还面带微笑,那双三角眉都时不时在跳,跳得欢欣喜悦。焦黄牙齿里的香烟明明灭灭。

    “别。不着急。”赵根沉声说道,想起万福多拿回的那二百块钱,十有八、九与这孤寒佬有关。孤寒佬当时还声称不愿收万福为徒,这回居然还请万福上饭店?

    “你把他当兄弟,他不把你当兄弟。哼,我等会回去,就把他的东西全扔屋外去。”明希是真生了气,眼眶都红了,“还说是卖中国结,却跑在这里吃吃喝喝。”

    “万福不是这样的人。一世人俩兄弟。”赵根轻轻说道。

    “还兄弟若手足,妻子如衣服呢。”

    明希居然会说这话,真不简单。赵根发起愣,明希已拍开他的手,往前跑。赵根赶紧拽住,“哎哎,你别瞎说,这满大街断手断腿的残疾人不少,这不穿衣服的可少。”赵根想起当日那个神勇的南昌小伙,为自己的一时急智颇感自豪,不过,有点不大对劲,自己咋与明希扯这话呢。明希破涕为笑,站住,“死人,就会瞎贫嘴。”

    赵根简单地把一百块钱变成二百块钱的情况一说。

    这回,明希也皱起眉,“咦,钱会娶妻生子,还是头次听说。万福找到聚宝盆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明希笑了一半,笑声顿住,喉咙里像咽下一只苍蝇,不过,脸上竟泛起一缕红晕,马上扭头又走。

    “你明白什么?”赵根都要被这位主儿弄哭了,跟上去,鼻子吸得比风箱还响,呼噜呼噜。

    “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

    “我鼻炎。”

    “搽药水啊。”

    “好的,等我赚到钱,一定买两瓶,左边鼻子用一瓶,右边鼻子用一瓶。不过,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明希快步前行。

    “叫啥?”赵根的心脏就不听话了,在腔子里乱滚,滚得胁骨也疼。周落夜也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自己想呗。”明希的步子慢了那么一丁点。

    “明希。”

    “没一点诚意。”

    “明希同志。”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谁与你志同道合来着?”

    “那叫你观世音菩萨。”

    “你咒我是泥雕木塑?”

    “姑奶奶。”

    不好听。你这么盼我老啊?

    “姑姐姐。”

    “我明明比你小。还是没诚意。”明希哼了声。

    “那,那,明希妹妹,好不?”

    路灯的光线下,明希的耳根脖颈有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深夜里,月亮开得大,比明希没头没脑的脾气还要大,像透明的高脚酒杯,像洁白的玉兰花。明希停下脚,身子翩然一转,几乎与赵根撞了满怀,立刻啐道,“死人。你赶去火葬场,走这么快干吗?”这可真冤枉赵根。明希不走这么快,赵根用得着这般匆忙吗?赵根小声说道,“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亏你还整天看书?连这也不懂”。明希咂咂嘴,像在品尝赵根叫的明希妹妹这四字的味道,手指在衣摆上拨弄几下,尾指挑出一丝衣线。赵根不是傻子,尽管年幼,风花雪月的书亦看过一些,此时此刻又何尝感觉不到从明希那递过来的一缕情丝,虽然还不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刘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了。其实,其实你给我买东西的二百钱,我还没花完,我每天买米买菜时攒了一点点。我买菜时与人还价的差价。”明希越说越轻,偷偷抬眼看赵根脸色,双手在裤兜里绞来绞去。赵根哑然失笑,强自忍下心底对那四个女孩的思念。她们现在都还好吗?赵根慢慢说道,“万福怎么了?”

    “你没学过成语分桃断袖么?”明希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