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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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涟漪 (第1/3页)

    中秋之后,海雾日稠。

    今儿晨钟都敲尽了,钱唐仍深陷雾中,衬着城门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队伍,似沉在浊水里将死的长虫,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动。

    这般迟缓,不是因昨夜的骚动,而是从今日起,钱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门税。

    法王立庙是阖城共参的盛举,衙门自不例外,奈何库房空空只住耗子,何来银两?老爷们一合计,钱唐大埠,商旅如流,尽可加征一道城门税,只征车马与商贾,不刮穷人油水,岂不两全其美?

    老爷们只管要钱,可差事到了城门吏这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个车马相连的豪商,鬼晓得背后是哪尊大佛,岂容小吏随意伸手。

    只好灵活应变。

    你包裹里总带有物件吧,如何证明不是贩卖的商品?你得缴钱。

    你口袋里总有傍身的银钱吧,如何证明不是买卖的本钱?你得缴钱。

    就算既无物件,也没银钱,你人进了城,如何保证不去市上做买卖?你得缴钱。

    总而言之,你得缴钱。

    如此“一视同仁”,门前岂能不慢?

    一个老翁排了许久,眼瞧到了门前,忽觉头上湿润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进城门洞中避雨,可周遭挤满了人,动弹不得,更兼汗气熏蒸,恶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骂娘。

    旁边一老妪瞧他一眼,怔了稍许,竟尖叫起来。

    队伍纷纷聚来目光。

    顿时。

    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哗地散开,在本来拥挤的城门前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满掌血红。

    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闻到的哪里只是汗臭,分明还是一股腐臭。

    他脸色霎青,哦~伏地干呕。

    几将胃囊翻出喉咙,再吐无可吐。

    老翁一个激灵,颤颤向上望去。

    彼时,天光大亮,燎开雾气,露出了埋在雾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高悬在城头的头颅,须发乱如披麻,赤眉倒竖,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团团血沫渐渐消融,滴淌腐水沿着城墙淋漓而下。

    下方几个血红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只三个字儿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场骚动突兀到来。

    兵荒马乱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招呼同伴,趁机逃税入城。

    他紧紧拽着个频频不甘回首的年轻人,嘴上骂着:“傻大胆,失心疯啦?咱们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还得……”

    “是啦,是啦。”许是听惯了念叨,年轻人抢先道,“得养家糊口嘛。”

    中年汉姓牛,行六,平辈的叫他六郎,小辈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见谁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头禅便是“养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养家糊口,旁的闲事概不掺和。

    初到钱唐的流民惯爱拜香入社,他不掺和。

    富贵坊常常举办祭典飨神祭鬼,他不掺和。

    前些日子,大伙儿齐心协力给华翁修粮仓,他也不掺和。

    唯独那场大火,他没法不掺和:火势席卷,把他家的窝棚烧了个精光。

    街坊里暗道“报应”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种闲言碎语里,却少有不加一句:这汉子确是个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从河南道逃荒来的,这一路艰险难为外人道也,其中那阖家死绝的,妻离子散的,落下残疾病根的都数不胜数。

    可他不但自个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更连带着老母妻子儿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带到了钱唐。

    他一没权势,二没勇力,三无强宗大族庇护,此举堪称奇迹,常有人打听他有何秘诀,他总摆出苦相,笑着说:

    “不过是养家糊口。”

    终究无人知晓。

    或因这本领,他带着几个同乡,早早在城里寻到一份生计。

    …………

    富庶的标志是大量的垃圾。

    别看钱唐各家各户门前光鲜亮丽,可进了后巷,多是秽物山积、臭气熏天。

    神灵喜洁,自难容忍。

    可当真雇人清理,又面临一桩难处。

    各处排污的阳沟总连着更深处的暗渠,清理污秽虽好,可若不慎冲撞了地下的鬼神,结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两难,自当求助神灵。

    由城隍庙出面,在配下新置十来个鬼神,唤作“食秽鬼”,专为巡神开道,清理城中污秽。

    但得此职司的毕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贱业?

    于是,食秽鬼们又降下神通,各自托梦招来信徒——多是城外流民——来疏通沟渠、清理秽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说,这也是他不愿掺和闲事的缘由之一。

    …………

    牛六与同乡负责的区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带。

    长长一条窄巷被几家酒楼、伎馆、屠摊共用。

    赶到位置时,秽物已堵塞阳沟,污水溢出巷口,冲出许多油污、粪水、枯枝烂叶、食物残渣以及浮沫。

    苍蝇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扑人。幸亏天气渐凉,否则就更兼臭气蒸人了。

    几个附近人家在破口大骂,嫌污水脏了街面。

    牛六没敢呛声,连连赔笑,解释在城门口耽搁了,没歇口气,招呼同乡带着家伙事赤脚淌进了巷子。

    里头垃圾更是山积,须得用铲子铲到桶里,一桶桶挑出去,铲子够不到的,得钻进沟里用手掏。

    大伙儿齐心协力,摆开阵仗,几条铲子下去,臭水里翻出好多吃食,泡胀的饼子、混入烂泥的饭糜、大块的牛肉、整条鲤鱼、甚至看来就金贵的糕点。

    不必问,定是哪家酒楼伎馆昨个儿招待了贵客。

    哪怕混着臭水,也叫几个穷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驴入的!”叫骂的是同乡里最年轻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只苍蝇,“多好的东西,尽糟蹋了!”

    “怎的?馋啦?”同乡调笑,“淘洗淘洗,兴许能吃。”

    “去,去,去。”郝仁没好气挥手驱赶苍蝇和玩笑。

    “你小子还嫌弃上啦。”

    郝仁谈不上嫌弃,逃荒路上,为了活命什么没吃过?可这些吃食混了粪水,今儿落了肚子,明儿就得活活拉死,哪儿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馋慌了,与其惦记这个,不若指望东家犯了失心疯,给每天的杂面馍馍里添些油水。

    郝仁把铲子往水里荡了荡,佯装抛给同乡。

    “来,先给你解馋。”

    玩笑间。

    后巷一家伎馆后门“兹拉”打开,闪身出来个少年人,脸上傅粉,描了眉毛,手上提着个粪桶。

    “食粪佬。”

    他喊了句,嘴上“嘬嘬”两声,扬桶一泼。

    “吃屎来!”

    立马又闪身回去,留得房门未关。

    大伙儿不及躲闪,溅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乱骂。

    郝仁年轻,气不过,要闯门进去施展拳脚。

    牛六晓得厉害,赶紧把他拖住。

    “他纵是个龟公,也是个本地人,何苦与他置气,咱们还得养家糊口!”

    郝仁气还没消。

    “养家糊口?怕是养不成啰。”

    那龟公没离开,从门里探出个头。

    “法王爷爷四下收钱,咱后眼儿被撅出二两血,都得交上一两。似你们这等吃鬼神饭的,能逃得脱?还想养家糊口?不若早早卖去南洋吧。”

    这下牛六也骂起娘。

    你纵是本地人,却是个龟公,有甚好神气的?

    他操起铲子作势要砸。

    那龟公把门一关,抛出一串尖锐大笑。

    …………

    笑声似根刺儿横在了大伙儿心里。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秽鬼”的庙子结算工钱。

    他们任务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见几个工友从庙子出来,个个脸上闷闷不乐。

    牛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询问。

    便听着庙里闹出好大动静。

    慌忙进去,见着郝仁摊手托着把铜子儿,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宿钱五文,工具折旧五文,供庙的香火钱五文,交给鬼头的保钱五文,你抽的牙钱二十文。这活计日给五十五文,扣下来,当是十五文!”

    可他手里分明只有十个铜子。

    “算得挺清楚。没人告诉你么?”对面肥头大耳是大伙儿的东家,也是庙子的庙祝,他抱着臂膀,脸上满是讥笑,“法王立庙,人人有份。上头有吩咐,从每日工钱里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气愤:“工钱按例延后半月发放,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钱?!”

    熟料。

    “爷爷想从哪天扣,便从哪天扣。”

    庙祝不耐烦,撒起了泼。

    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嗤笑一声。

    “怎的?想跟爷爷耍横?”

    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拍了两下肥脸。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来!”

    郝仁红了眼眶,牛六连忙进来,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上堆起褶褶的笑。

    “年轻人不懂事,一时糊涂,我替他赔不是。”

    庙祝依依不饶。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若非是我心善,看谁肯收留你们?”

    牛六又连连作揖,长长躬身。

    “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趴下,重重磕头。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各自结了工钱。

    …………

    牛六回到家时,天色将暮。

    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

    他没急着招呼家人,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一个干净些,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高高提起,向着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儿女却生得周正,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大火之后,来得愈勤,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亏得周围同乡聚居,互通声气,又有褐衣帮弹压,他们倒不敢硬来。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牛六才松下口气。

    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细碎的,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过,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馋眼尖,伸手去够脏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大摇大摆到了房前——从废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窝棚——把老娘撵出来,自个儿躺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哎呀一声,舒舒服服摊开双腿,窝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时。

    “棺材”外传来欢声笑语,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们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声呵斥。

    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到了钱唐,日子还不如路上好过,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

    此时天光坠尽,昼夜无声轮转。

    窝棚似的棺材里,牛六挂满苦相的脸庞渐渐干枯、渐渐灰败,很快成了一颗干枯的死人头,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四肢躯干上的血肉迅速消失,露出根根白骨,干净得似用刀子细细割取尽了。

    他打开脏布包,里头是反复淘洗过也难去粪臭的肉菜。

    鼻子凑去,深深一口,汲走了食物残留的精气。

    他侧耳听着外头家人的欢笑。

    轻轻的叹息在黑暗里微不可查。

    “唉,得养家糊口嘛。”

    这就是他的秘诀。

    他早就是一只鬼啦。

    …………花开两朵…………

    钱唐人的酒桌从不寂寥,虽大潮难靖阻隔了海外奇闻,鬼神威重缄默了阴阳怪谈,但善于发现的人们又从文殊坊掘出了一则上好谈资。

    时人戏谑,称为“孝子留爷”。

    说的是一户姓阮的官宦人家,老家主曾为一方大员,致仕后避居钱唐,在文殊坊购下大宅安置家人。

    某日,阮老太公突发急症,卧床待死,他的儿女们不忍老父离去,使尽法子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给老太公续命。

    先是,放下了身段,使尽了脸皮,延请各路名医,不分中外,无论华夷,前个医者摆手说难治,后个医者就重金请上了门。

    而后,买尽了市上人参,把参汤作水给老太公吊命,老人病重没了吞咽能力,用管子捅进喉咙,接漏斗灌进去。

    再是,求来宝药外敷全身增补阳气,但老人皮松肉驰以致药力大减,就用温火架起大瓮,熬煮得老太公皮肤晶莹红润,手一掐能出水儿来!

    最后,这份孝心请动了一位神医,大名叶无忧,最擅银针刺穴。

    神医携三百六十五枚银针上门,使尽了针法,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硬给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换得老太公浑身针眼没一处好皮。

    神医不忍。

    “诸位一片纯孝世人皆知,但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一味强求不过是虚耗钱财,又徒增病人痛苦,不若顺其自然。”

    儿女们面面相觑,无奈叶无忧是他们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只好由老大出面,将神医请至僻静处,转弯抹角道出实情。

    原来鬼王立庙需得一批优质信徒装点门面,阮太公名头好,跟脚浅,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为座下侍者。其人是个性情执拗的老儒生,岂甘为恶鬼所欺?一时不忿,饮了毒酒。

    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干儿女。

    老太公是一死了之,却也折了窟窿城的脸面,恶了鬼神,岂不给后人留下了祸患么?

    所以阮老太公千万得活!

    名医听了,拂袖而去。

    当天老头就利索咽了气,当夜阮家就闹起了鬼。

    有仆役发狂殴打主人;有妇孺被鬼影所惊坠入池塘;有冷风掀起黑气阵阵掀翻屋瓦……一夜折腾。

    第二天大早,阮家老小惶惶无措之际,有个法师登门。他说,老太公魂魄虽去,然因儿女一番努力,躯壳却一气尚存。昨夜的动静正是无主肉身引来几只恶鬼争夺的缘故。他有秘法,能够驱逐邪鬼,令死者还阳。

    阮家儿女深以为然,并把法师撵了出去,上次的教训他们可还记得哩,连忙备下重礼,往文殊寺求助。

    下山来的还是上回的粉面和尚性真。

    比和尚来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把阮家大门围了两三层,卖瓜子的,卖马札的,卖药饮的……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就这么万众瞩目下,性真和尚挟着香风阵阵,摆起僧袍翩翩,落拓拓进了阮府大门。

    听得一声呵斥,两声讥笑,三声“啊呀”!

    一头大白猪飞过墙头。

    啪!

    众目睽睽,摔在了大街中间。

    围观的大伙仔细一瞧,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猪,而是被拔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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