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六)

    第一章(六) (第3/3页)

出这封信的时候,已和同学们一道在部队呆了近一个月了。

    看罢信,再端详务实的戎装相片,岑华年发现,儿子似乎瘦了些,但精气神好得很,那在连队荣誉室内的持枪摆拍,已有了兵的意味,尽管从表情到身形仍有着很重的学生气。

    他将信件和照片递给郑文淑,一阵功夫后又从她手中接过来递给一直注望着他的沈家严。

    沈家严十分庄重地接过了务实的来信。尽管他和岑华年是多年的好朋友,但还是觉得这是对方对自己最大的信任。他先是仔细端详务实的相片,继之是认真地阅读务实给父母亲的汇报,一边看,一边不断颔首,直至最终细心地将信件叠好,连同相片一起交还给岑华年。

    岑华年手中拿着儿子的相片和来信,眼睛却望着老友。

    “华年兄,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迎视着岑华年有所探询的目光,沈家严声音不大但却非常肯定地说道。

    是么?听老友这样说,岑华年非常愉快也非常激动了。那一刻间,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一种一扫“四清”运动以来所背上的精神重负的感觉。他想,就算扣我一顶“四不清”的帽子,又能怎地?大不了不能教书了,只要务实、新锐有出息,自己的进退是无所谓的。想起务实,他不由得又想到了新锐。自进一中后,这孩子的学习可谓突飞猛进,不仅每周托同学带回的各科周末测验的成绩单差不多都是满分,而且在学校举办的多项大赛中都获得了好名次,真使人高兴。想当年自己没有机会多读一点书,现在假子女之身实现这一夙愿,也不亏了。

    “开饭了。”岑华年遐想间,郑文淑已在堂屋里安好了餐桌,一边上菜,一边招呼着二人。看着岑华年和沈家严一番交谈后情绪好了不少,她很是高兴。

    “这么精致,今天又可以大饱口福了。”沈家严走到桌边坐下,面对郑文淑操持出的菜肴,眼里欣赏着,口中赞叹道。

    “几样小菜,不成敬意。”岑华年谦逊着。

    “可不能这样说,”沈家严不能同意了,“不是我恭维,哪怕再普通的食材,经嫂夫人的妙手一调理,都是味道非常的。”

    “老沈你太抬举我了,”听着来客夸奖,郑文淑很是受用。她拿过杯子,给他斟上了大半杯清江大曲,并顺手给岑华年倒上了小半杯红葡萄酒。

    沈家严端起了酒杯,刚送至唇边,便放了下来:“伯母和丽敏呢?我今天一进门就没有看见她们。”

    “这一阵子牛厚怀在外出差,今天一大早,她们就被慧敏接过去了。”郑文淑说道。

    原来如此,沈家严点了点头,可就在他再次将酒杯端起来时,又停住了。

    岑华年和郑文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看着老友夫妻都在等着自己开口,沈家严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尽管说。”岑华年笑道。

    “啊,是这样,”支吾一会,沈家严方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想请你给写几幅字。”

    “写字?”

    “是。”话说出口后,沈家严反倒坦然了,“华年兄,书法我虽然不会,但看还是会看的。依我说,现在很多以书名家的人其实写得还不如你。我要乘着你眼力腕力都还好,给写几幅字挂在家里,让别人看看我也有一个很有本事的朋友。”

    “唉呀,家严你这话真叫我承受不起了。”听老友这样说,岑华年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最终还是高兴地答应了对方提出的要求,因为他知道,老友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肯定和支持。他因此说道:“你既然觉得我的字还可以,这阵过后,我就认真练练,给你写几幅。”

    “好,喝酒。”听着这话,沈家严高兴得一拍大腿。他端起酒杯和岑华年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头一仰,一大口酒就进了喉咙。

    “吃菜,吃菜,别太喝猛了。”郑文淑连忙给他的碗里奉上几箸菜。

    “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沈家严呵呵地笑了。

    午餐进行得很愉快,从头到尾,谈笑之声不曾停歇。餐毕又喝了一会茶后,沈家严辞别主人,奔清江市家中而去。

    站在巷道口,望着老友摇摇摆摆、渐行渐远的壮实背影,岑华年很有些感慨了。他很庆幸自己有这个老友,无论是老母住院,还是慧敏生产,每每在节骨眼上,都能得到他的帮助。今天他来,明显着是宽慰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太忧郁,这也只有他才想得到。

    “华年!”看着沈家严走后许久丈夫还站在那里出神,郑文淑叫了他一声。刚忙完灶间的活,她又织开了毛衣。

    “有事?”岑华年相跟着她走进屋内。

    “我也是事多忘了,昨天新锐托这周回家的同学给送了份学校的通知,我放在你书桌上的书里了。”

    是么?岑华年翻了一下书桌上的书籍。果然,里边夹着一封发自荔川一中的通知。

    “说什么来着?”郑文淑问道。

    岑华年看着信件没有吱声。

    郑文淑有点疑惑了。她走过去,从丈夫手中接过信件,刚看了两行,便明白了:这是一份催缴寄宿费的通知。

    岑华年有点无奈了:务实在复旦读书,只申请到每月三元的三等助学金,新锐在一中就读,学杂费加上寄宿费,一期是五十四元,而且只能分两次交纳。自己一个月只有五十二块五毛的工资,即便加上文淑的十来块钱,亦不过六十余元,可除了夫妻二人的生活,还要供养老母亲和小女儿,此外,小女儿读书也要用钱。真难为了文淑,不知这些年她是怎么盘算过来的。

    “还是我去邀个会,我们拿第一轮,以后逐月去还。”郑文淑将通知放在桌上,望着岑华年。

    也只能如此了,看着妻子商量的眼神,岑华年无语地点了点头。眼盯着她手中正织着的毛衣,他心情很是复杂。他不知道这件毛衣的主人是谁,可他知道,妻子为织毛衣没少耗精力,可织一件最多也只能换得二、三元钱。人们常说“男儿无妻家无主,女儿无夫身无靠”,自家呢?文淑明显着是一个好当家,可自己是她最可靠的靠山吗?一想到成家以来文淑不仅没有跟着自己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相反还要因为他时不时被政治运动冲击而担惊受怕,他就觉得欠了她许多,心里难以自安。

    岑华年此刻在想什么,郑文淑不得而知。但她晓得,此刻的他心情肯定不是那么好。对此,她没有问,也不打算问,只是走过去,一手托住正织着的毛衣,一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岑华年自然知道妻子是什么意思,但仍然没有吱声,只是在妻子仰头向他时,方轻轻地吁了口气。

    人们都道知子莫若父,可在自家,则是知夫莫若妻啊!岑华年感慨着。一想到郑文淑对自己和这个家庭的付出,他就觉得,自己当年听从父亲的安排,选择她作为终身伴侣有多么正确,尽管她那时几乎不被所有与闻此事的友人看好,就是自己的老母亲,一开始亦不是那么赞成。

    就在此时,窗外屋檐下的燕子窝里,两只新产的雏鸟叫了起来。听那急促而又欢快的声音,大概是妈妈回来哺食了。

    听着鸟儿的叫声,岑华年的心中一动。就在这一刻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妻子就像哺食的燕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雏鸟,只是不知道孩子们今后能否顺利成长。尽管他们天资都还可以,学习也很努力,可就自家那比别人要差许多的政治条件,尤其是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还真不好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