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楔子

    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楔子 (第3/3页)

的眼睛大约是做多了精细活儿坏下来的,一双眼没日没夜地贴在蚱蜢大小的器件和更细微的插栓搭扣上,久而久之,这双眼也就应付不来更大、更远的事物件了。

    他隐约看见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山在不远处一上一下极有纪律地运动着,脚下是两簇或青或灰的模糊重影。

    咚咚咚!锵锵锵!

    两阵锣鼓之后,更多的乐器加入战局:最扎耳的当属刘家老幺的唢呐,这一支灿若真金的黄铜唢呐传自上上一代刘老幺,在歇亭一带的红白喜事上晃过不少人的眼——第二代刘老幺做了裁缝,第三代才进私塾念书、被家中寄予厚望,这支真金似的黄铜唢呐便不再出没于红白会场。但每逢古历冬月初三赠鱼佳节,新一代的刘老幺总要接下老一代的担子,吹奏起事实上并不如何入耳的喜庆曲调——毕竟曲调是次要、喜庆才是要紧。

    这是小刘老幺第一次登台演出,红绶花球挂在他刚开始展开的单薄肩膀上,显得局促而可爱。乐队更走在天女像的前头,打从陈家兄妹跟前过时,小乐师腮帮子鼓得跟水泡眼金鱼一般模样,一对没墨了似的淡眉毛拧成“首”字上的两点,惹得兄妹俩一阵发笑。

    翦雪算半个大人,双手扶着妹妹的肩头,脸上只露出得体甚至可说是慈祥的微笑;裁冰却只比小陈老幺大上一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常在心里暗暗鄙夷同龄的傻小子,而裁冰更是把这种心性上的优越感明明白白地摆上台面。

    ——因为我有一个你们谁都比不上的哥哥。裁冰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出这个缘由、甚至她自己也未将两者之间建立起关联,她只是觉得这些小子都那么傻、那么粗鲁,好像与自己不是一个物种。

    这样大大方方的倨傲反而为裁冰招来比同龄女生更多的殷勤,男孩儿们总要争一口气,无论是向这个总是撇着嘴应付自己的女人、还是向其他同样被这个女人看不起的男人。

    在喧天的锣鼓声和自己鼓足了气、把肺都挤瘪才吹出的唢呐声中,小陈老幺并未注意到一旁女孩儿发出的、一点点笑意突破嘴巴的声音,更没有看到那一抹神奇的、能刺激男儿自尊心、好胜心与征服欲的嘲意。

    乐队之后是抬着天女像的队伍。走近之后,一双眼便只容得下这长龙的一小段:抬着百花和祥云的镇人最先映入眼帘,小孩举百花、女人托祥云,一高一矮,分开天上人间。

    队伍紧接着变宽,一侧是半面圆桌,曲边对外、直边对内,桌上摆着一盘烧鱼,在天寒地冻中还呼呼冒着热气,不知是何玄机;另一侧是张窄床,一个樵夫打扮的年轻人和衣而睡,侧卧着、睡相恬静——陈翦雪突然想到,若这樵夫不是侧卧而是平卧,大概就要遭不懂传说故事的人认成陈尸板上了。

    樵夫的头部往上,有一只藕白色纸扎的纤纤细手——寻常人像,裸露的皮肤都是用黄纸扎来,歇亭是花了大价钱才给天女像用上恁多珍稀的颜色,却也一点不敢多用,就连樵夫那张安详的睡脸,用纸也差上许多。

    ——也许这便是仙凡之别呢,囊中羞涩时总要自己宽心。

    那只手掌心向下,食指与小指微翘,中指、无名指自然弯垂,像是隔空抚在樵夫的脸颊上。队伍还在行进着,顺着天女裹在羽纱广袖里微弯的手臂,兄妹俩的目光越过她彩绸环绕的香肩,会上那对高贵出尘、又带一点哀伤的脉脉秋波,心中竟生起一丝无关男女的爱慕。

    抬着天女像的便是歇亭最青壮魁梧的男子。在百花与祥云之上,天女身姿绰约、柔美又灵动,一起一伏间,当真似漫游云端。难以想象,这样精巧又自然的轨迹节拍,竟出自几个壮年庄稼汉之手。

    天女之后,还有舞狮、抬轿、喷火杂耍一干人等,末了又是吹拉弹唱的乡土乐队,队伍长长好像没有尽头。但围观的人已经开始慢慢散了,该看铺子的回去看铺子,父亲背上的一泡热尿也已经冷得像冰一样、在这样的时节免不了一场风寒,但没有人觉得他该先回家换身干衣裳。如果说赠鱼节是颔山里的歇亭人最看重的节日,送天女就是赠鱼节最重要的一环,是山人们节前能挂念和筹备六个月,节后能议论和回味六个月的盛事。

    队尾的锣手意犹未尽地让双锣挂到脖子上时,最后一个围观的镇民也静默地转身走开了。这时候,裁冰和翦雪已经在去往东十里王轮儿家的路上。

    老二说了,要带妹妹去看个大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