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太平间的磨牙声 第二章,蔷薇园

    第五卷 太平间的磨牙声 第二章,蔷薇园 (第2/3页)

对我说:“表哥,你不好说的。你要跟爸爸说了,爸爸会杀了你,

    你不好说的。”

    她一边反反复复地说着,一边从地上的草丛里摸出一把大锁锁上门,大概很怕表舅会打她。看来,

    她虽然弱智,但说谎还是会的,只是不知道哪些谎话可以骗人,哪些骗不了人。我看着她嘴里说出那

    些可笑的话,还笨手笨脚地锁门,却不要我帮,不由有点好笑。她锁好门,又叮嘱我一句:“不好告

    诉爸爸的,噢。”

    在这一瞬,我才发现二宝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美人。尽管她一身的邋遢样彻彻底底地破坏了她的

    美貌,但从她的脸型,还可以看出,她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想,但马上又觉得,在表

    舅家里,她是个弱智不见得是件坏事。

    我沿着小路出来,二宝在后面拼命地推着我,象是在赶我出去。身边,繁花似锦,乌云也不知在

    什么时候散去了,阳光象水一样直泻而下。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周围那么妖异。

    给表舅送去蓑衣再回来,过了不久,果然下雨了。这场雨直下到黄昏还不曾止,天也冷了许多。

    吃过晚饭,我半躺在床上,抽着烟,听着风雨声中传来的有线广播的声音,只觉得心头发冷。

    风大了。窗外,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层水雾,时而有风带着风点雨吹进房来,靠窗的楼板上也湿了

    一块。我起身,扔掉烟头,关上了木板窗,登时,窗上“沙沙沙”地响过一阵,这让人心头更觉阴冷。

    我翻出一本书,那是本历朝七绝选,当我还不曾得神经衰弱时常读上两首,当作催眠的药剂。由于时

    常翻几页,有不少诗我都已经能背下来了。

    我顺手翻开一页,是一首清人的作品:“依然被底有余温,尚恐轻寒易中人。最是梦回呼不应,

    灯昏月落共凄神。”写得并不怎么好,题目是《江上》,却没有扣紧题目,有点莫名其妙。然而,不

    知为什么,这首诗也让我觉得身上越来越阴冷,好象感冒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时,书扔在了地上,天色已暗了。我拣起书,这时,

    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这是个女人!

    是二宝么?

    我马上就知道这不太可能。二宝的样子,似乎不会这样哭法的。这哭声幽咽凄楚,在风雨中象一

    缕游丝,时断时续。

    我站起身,拖着鞋走到门口。过道里暗得可怕,这哭声似乎也不象从隔壁传来的。由于还在下雨,

    在雨声中听来,无比的幽渺,让人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冷,听不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什么声音,我听岔了吧?

    我看着院子里。院墙很高,后面那个园子也看不见。这么一声雨,会打落不少花朵的吧。我想着,

    点着了一枝烟。就在点烟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

    这张脸在我点烟时正抬头向上瞧,如果不是在点烟时眼光向下瞟了一眼,根本不会注意。我吃了

    一惊,手一松,烟也掉了。我只觉背上向爬过一只小虫子,浑身凉得发痒,甚至,连我的心跳也一下

    子听得到了。

    我扑到栏杆上,不顾会掉下去的危险,向下看去。可恨的是,下面实在太黑了,象一个深不可测

    的深潭,什么也看不清,但我感到有一个影子极快地闪过,无声无息。我叫道:“是谁?”

    没人回答我。我正想跑下去,只觉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表舅。

    “下面有人!”

    “别去。”他说。他的脸也白得吓人,不带点血色。他只穿了件单衣,看样子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的。

    “下面有小偷。”

    表舅还是抓着我,他小声说:“没有人的,别去。看,二宝也哭了。”

    这个理由并没有说服力。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似乎,他知道下面有人的。也许,是他情人吧,

    不是光明正大那种。我有点自作聪明地想。

    楼下,暗得没有一点活气,空气也象要结冰。

    不知不觉,在表舅家住了一个星期了。

    我是看到自己带日历的石英表时才知道这一点的,表舅家没有日历,真有点“山中无历日,寒尽

    不知年”的味道。

    这一个星期里,我有时干点家活,有时就躺在床上看书抽烟,要不就做点饭菜。书快让我翻烂了,

    也快全背下来了,只是那个蔷薇园更让我好奇。表舅虽然不在家,二宝却整天跟着我,似乎怕我再去。

    表舅说过要让二宝带我去镇上看看大宝,却一直也没说起。那镇上治安不太好,我来的那天就听人说

    一大早有个小贩跟流氓起了冲突,被流氓杀了,表舅大概不想让二宝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认识大宝。

    这一天天阴沉沉的,正午时还阴得象黄昏。我翻着那本诗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两句“最

    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也许是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心里烦闷得不行,总觉得象有什么

    事会发生。

    吃过午饭,表舅又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二宝在楼下玩着一坨泥巴,不进斜着眼看看坐在楼下廊里

    看书我的,大概怕我会偷偷去那个蔷薇园吧。如果我没有好奇心的话,这是十分平静和无聊的一天。

    我无聊地翻着书,然而,我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间埋没在花丛中的小木屋里,究竟有什么

    东西?如果没有二宝,我肯定会跑去看的,就算没蓑衣也一样——即使会被刺刺得满身是血。可二宝

    虽然弱智,却很执着,认准了什么,一定也不放松,就算我上茅房她都会在门外等着。

    我放下书,看着那堵挡住园子的墙,想象着许多年前的事。这幢房子原本并就是我家的,听说我

    家本来也算个有点资产的小地主,后来人口众多,而几个曾叔祖又染上了乌烟瘾,十几亩地都卖光了,

    只剩这宅子是祖业,祖训不得出卖。所以后来闹农会时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农,很成为笑谈。

    那堵围墙把后面的园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到。最早时的祖先为什么把墙筑得这么高?

    当然,那时这儿不太太平,我小时候还听外祖母说过闹长毛时的事——当然,那些她也是听来的。这

    里地广人稀,周遭十里方圆就这一幢院子,当然要把墙修得高点厚点吧。

    突然,我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里,会不会是个死人呢?二宝说是她妈妈,可她妈妈早

    死了,生她时难产死的。

    我走下楼,二宝还在起劲地玩着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个样子。我喊了声:“二

    宝。”她抬起头,看着我,两只手还抓着泥,我说:“二宝,去镇上要多少时间?”

    她想了半天,说:“吃好饭去,回来吃饭。”

    尽管语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带她去镇上,一个下午是不够的,除非能搭个车。可这儿的路也只

    是条走出来的小道。拖拉机也不过一辆。

    我看了看柴房的门。门没关,不知里面那扇门开着没有。我走到里面,那扇门上挂了一把大锁。

    看样子,那天表舅是凑巧忘了锁门吧,因为我那天见二宝出来时也没锁这扇门。

    我弯下腰,从门缝里向里张了张。里面依然繁花似锦,那些如火如荼的蔷薇几乎似是燃烧一样在

    怒放。蔷薇是种花期很长的植物,听说在广东、云南那一带,可以一年四季不断。这院子里的蔷薇并

    没有人照料,虽然长得很乱,却也长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转身,却差点撞到二宝。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两手也脏得象泥捏的。这让我

    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二宝,你去里面,你爸爸知道么?”

    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她的脸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诉爸爸!”一边喊着,

    一边向后退去。她的反应太大了,让我奇怪。

    我说:“二宝,你告诉我那屋子里有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爸爸。”

    她看着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你不好告诉爸爸的。”我点点头,说:“当然。”

    她伸出手来,道:“拉个钩。”

    她刚玩过泥巴,一只手肮脏之极。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时,只觉她的皮肤光滑柔腻。她的面

    相本来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头发蓬乱,手上也太脏了。这时却看不出她是个弱智,我心中不

    由得一阵叹息。

    二宝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断定我不会说了,道:“里面有饼。”

    有饼?我不觉怔了怔,本来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这时不由大笑起来。二宝显然不明白我

    为什么要笑,呆呆地看着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个屋里有饼的话,意味着什么?

    天很阴沉,气温并不太低,我的身上却一阵发冷。

    表舅一般是六点回来。五半,我烧好了饭菜,给二宝洗好手,等着表舅回来,只听得表舅在大门

    口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是大宝回家了。

    大宝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听表舅说,小时候我还和他打过架,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连他

    的样子也一点也没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我走出灶间,表舅把锄头靠在

    墙角,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黄昏了,天色很暗,有块影壁挡着,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说:“大宝么?”

    他也伸过手来,说:“表哥啊,住得好么?我生意忙,一直没回来。”

    他衣服很单薄吧,手也冰凉,我说:“没吃饭吧,快去吃点,菜还热的。”

    我们围着桌子坐好了。菜并不算好,我炒了点腊肉,一点蒜苔,再是点青菜汤,都是表舅从菜地

    里拔来的,很新鲜,住了这些天,我的掌勺手艺大进,到底没几个人能这么天天吃到离开泥土才十几

    分钟的菜的。

    吃完了饭,表舅提着碗去井台洗碗,让二宝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云厚厚地满是雨意。

    大宝把腿搁在条凳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摸出一枝烟,他接过来,我打着了火机给他点

    着。他的脸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烟,说:“表哥,没什么事,多住几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礼拜了。大宝,你生意还好么?”

    “也就挑点杂货卖卖,赚点辛苦铜钿用用。”

    “那你的货扔那儿不要紧么?”

    他吐了长长一条烟柱,说:“不要紧的,跟那儿一个馆子里说好了,在他们柴房里搁一搁。再说,

    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点骗骗小孩的玩意。生意难做啊,税还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早已辞去了工作,现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没有告诉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没见大宝,表舅说一大早他就走了,馆子里客多,东西不好放得太久的。

    我伸了伸懒腰,想着,在这个大院子里,一切都象和现实脱节了,只有大宝还有点实在的气息。他一

    走,这院子又笼罩着一层诡秘。

    也许是我多疑,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如此地难以捉摸,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

    经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经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这一点我很清楚。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

    总在怀疑门外有不可知的异兽,尽管打开门就可以看个清楚,可那时我就缺乏那种勇气。

    我坐在窗前。早上雾气很大,表舅扛着锄头又出门了,我开始抽一根有点发霉的烟。天开始下雨,

    雨下得窗台上湿成一片,而我不想关窗。不是玻璃的,一关窗,这房子马上就暗下来,好象一下子就

    沉入深夜。只有一点光线能给我一点暖意。

    我抽着烟。窗台上,砖缝里有一根长长的细草,没有叶子。顶上长着一朵蓝色的小花,在雨中,

    缓缓摇摆,仿佛呼唤。

    不知坐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只觉头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带了阿斯匹林。我从床下

    拿出热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没了。我拿着热水瓶走下楼去。

    仄仄的楼梯昏暗狭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没有人气,雨声淅淅沥沥的象是能沁入石头深处,身上也

    不由自主地觉得冷。

    我走进灶间,炉膛里还有点火。我看了看,柴禾却不多了,想烧水是不够的。我冲守雨帘,跑到

    柴房里,弯下腰,抱了捆麻秸。这时,突然有一阵恐怖,让我打了个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窥着我,而

    我又看不见他。好象一桶冰水从头顶烧下,浑身都冷了。

    是二宝么?

    我马上知道不是。因为我听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调地唱着什么。从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

    玩着泥巴,还不时向柴房里张望。我环视一下四周,说不出那种被偷窥的感觉是在哪儿,周围堆着麻

    秸和稻草,不会有人的。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让我很不舒服。

    我抱着柴禾出了门。二宝嘴里还在唱着什么,隔着一院春雨,那一带古旧的飞檐象一幅破了的水

    墨画。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下。的确,这幢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表舅还没回来,他

    出去时带了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小偷也不会来光顾吧,这应该只是我的多

    疑。

    雨还在下,象潮湿的蜘蛛网。虽然细小,但每一颗雨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我仰起脸,却看不到

    一点雨。雨打在我脸上,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我没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里立一会儿。肩头上,雨

    水渐渐打湿了我的衣服,突然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些惊恐万状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让我

    无比的孤独,无比的无助。日子总是如此么?我有点想问自己。

    我穿过院子,走进灶间。把麻秸拗断了扔进灶膛,火燃起来了。火光中,身上有了点暖意。我把

    一根麻秸又拗断了,想放进去,二宝的歌声飘了几句过来,听不清什么,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两句诗:“最是梦回呼不应,灯昏月落共凄神”!尽管她唱得

    不清楚,却正是这两句。

    火燃着,可是我身上,却越来越冷。

    门开了。

    门开了后,从外面飘进来一股白色的烟气。这些白烟比空气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动,象水一样。

    也许,是干冰吧?可表舅家里怎么会有干冰呢?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压了万斤重物,没办法移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门。

    门无声地开了。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二宝,因为她比二宝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轻盈,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袍,但不象

    是睡袍,二宝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从水

    底看出来的。

    她走动时,无声无息,白袍的下摆象水纹一样流动,看得到她腿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都太不虚假了,倒象一部妖艳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

    你在做梦,你什么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这么说。有时做了一场恶梦时,我就么对自己说。我想睁开眼,但发现无论我

    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么看到她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做梦,我的眼睛本就是睁着的,看得到蚊帐的顶。这些老房子没有

    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尘落下来,蚊帐一年四季挂着,顶上铺着一层旧报纸遮挡灰尘。我可以看到透出

    变成黄褐色的帐子,那张不知何年何月的报纸上的一幅传真照片,一些人在欢天喜地地庆祝什么。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张燃烧的纸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条移动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尽管苍白,没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那个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

    她是谁?

    我发现我的头脑混乱成一片,身体也僵硬麻木。仿佛是个梦,也许正是个梦吧,我无法让自己的

    身体动一下。是死了么?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叫。象是一块石子投进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过来,身体也可以动了。可

    是没等我动,她已转身跑出了门。

    这不是梦!

    我只觉浑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还留着一股白烟,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透过

    窗板的缝隙,一钩残月冷冷地挂着,那朵蓝色的小花不时摆过,留下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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