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第3/3页)

若不肯听从我一言,惟有一死,学那史鱼以尸谏君。你也不必劝我了。”

    太监见皇后的主意已决,知道挽回不来,只得任她出舱,迳上御舟。此时天方微明,皇后跨将过来,不待内侍传命,迳往寝舱。

    乾隆正搂抱着两个妓女,酣眠未醒,一个妓女从睡梦中听得步履声音,睁眼看视,见个妇人走近前来,衣服华贵,神采焕发,知道是宫中贵人。急急披衣遁去,不意刚一转身,惊醒了乾隆。举目四顾,突见皇后,手中持着一张黄绢,立在那里。

    乾隆心内十分骇异,斥问道:

    “你来此何事?”

    皇后跪伏在地道:

    “有要务求皇上鉴察。”

    乾隆怒道:

    “此时是什么时候,你胆敢来至御榻之前,莫非要图谋不轨?否则何以不由太监传达竟敢直入寝舱!”

    皇后正色分辨道:

    “臣妾仰荷殊恩,母仪天下,圣驾起居,乃是臣妾所应近侍。况且现在长途旅次,皇上的龙体尤应好生维持调养,这是臣妾的职分所在,不敢轻自放弃。”

    “好了,好了,朕好好的,你去吧。”

    “皇上,”皇后跪着不肯走,“适才听得皇上有过当的行为,意欲有所规谏,所以迫切至此。皇上何得重加疑忌为图谋不轨,尚望皇上略加深思。”

    说罢,指着两个妓女道:

    “此等烟花贱质,岂宜狎近?设或有惊天子至尊,其罪孰任?”

    乾隆闻言,愈益发怒道:

    “你还要巧言辨驳么?”立命左右侍卫押令出外,皇后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

    “臣妾备位有年,皇上即使盛怒,也应该略念香火之情,试览臣妾所奏,虽死不恨。”

    乾隆此时已经披衣起坐,指点两个妓女,叫她们退往后舱。回过头怒目而视,不发一语。

    皇后重又奏道:

    “皇上明鉴,臣妾心实无它,却被皇上加了这样的恶名,怎样再有颜面执掌六宫?臣妾愿辞正位,以待有德之后。但是,这个奏章,乃是臣妾的血诚所在,皇上若不赐览,臣妾终不敢退。”

    乾隆被逼不过,只得接过奏疏,说声:

    “起来吧。”

    皇后立起站在那儿。

    乾隆阅览奏疏,内中繁徵博引,语言切直,大致拿迷楼、豹房来比喻,败国亡身做警戒。乾隆还没看完,已是勃然大怒,倏地走近皇后,力批皇后的面颊道:

    “朕是隋炀明武,竟要身弑国亡么?你身为**,胆敢语言无忌,咒诅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遂将奏疏掷于地上,命太监将她轰了出去。皇后被打伏在地上,高喊: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鉴妾此心。”

    乾隆愈益怒道:

    “这人有了狂疾,岂可母仪天下,从速押了出去,幽囚起来,听朕发落!”

    皇后仍是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乾隆急急穿上袍褂,命驾往朝太后。皇后爬向前来,抱了乾隆的脚求他将奏疏看完,不肯放行。

    乾隆被皇后抱住,不能脱身,怒火冲心,奋力一脚将皇后踢倒。匆匆跨了过去,迳往太后凤舸。

    这时天刚微明,太后尚赖在凤舱卧榻上假寐。听得外面脚步声,斜倚着问道:

    “谁呀?”

    宫女进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过来请安了。”

    “叫他进来吧。”太后遂坐了起来。

    乾隆气得一脸铁青走了进来,打个千儿问过安,便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只是喘粗气。

    “皇上脸色不好,怎么啦?昨晚没睡安稳?”太后溜下卧榻,让几名宫女侍候穿戴,理妆。

    “皇儿没睡好,天不亮就被皇后跑过去闹醒了。”乾隆正在盛怒之中,也不管与皇后二十多年夫妻情分,气咻咻怒冲冲,历数皇后无理取闹滋扰之状,却将自己狎妓之事一字不提。

    太后屡闻皇后切谏之举,知道她的为人,性情过于拙倔。遂即安慰乾隆,命太监持节,召皇后前来。

    皇后过船,涕泪纵横,跪拜失节。

    太后传旨道:

    “我已屡次劝戒,你总不肯听信,想来六月的竹笋生就的性情,永远难以更改了。若再任凭你胡来,常在皇上身旁,将来罪恶愈大,过犯愈重,连性命也不能保全。我替你打算,不如暂且离开皇上罢了。”

    “太后老佛爷――”皇后听此,差点晕了过去。

    太后却兀自说了下去:

    “济南大明湖有座行宫,本是禅林所改,你不如暂且居住那庵中。等到圣驾回銮,圣怒稍解,我再设法迎你回宫。未知你的意思如何,可愿在此清修么?”

    皇后见太后有意偏袒,料想争执不来,停了半日方才泣泪说道:

    “明知所言不从,强行谏阻,我心已尽,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了。”

    “那你就修行去吧!”

    “蒙太后天恩,使臣妾在此修持,免遭荆人之刖足,子胥之挖目,实为大幸。臣妾愿意在此清修,将来也无颜面再返宫禁,情愿齐鱼粥饭,了此一生。”

    皇后明明知道,太后有意袒护皇上,无可获免,只得叩谢慈恩,痛哭退出。当时乾隆已经先回御舟,皇后要想寻找他问其何故,批顿蹴足,如此**,也无从见他的面了。太后早已把皇后情愿出家之事告知乾隆,乾隆急命内监将皇后印绶收回,并撤去左右侍卫,只留一个小内监送皇后至庵,以供驱使。

    太后所指之庵就在大明湖边上,风景极佳,虽然屋宇无多,地方颇为幽洁。皇后便携了小内监入居庵中,乐炉茶灶,亲以经卷,从此便与尘世永远隔绝了。

    太后见皇后已经出家,即命太监传谕,说皇后患了急病在某庵疗疾。这正是:

    批颊全无夫妇义,

    茅庵忽闻贵人来。

    乾隆继续南巡曲阜,途中对王、大臣们只说皇后忽染狂疾,自己将头发剪去。本应废立,因为她备位中宫已历十余年,命在大明湖修持忏悔。

    从此,也便无人提起。

    济南有一民间传说:

    过了数年,皇后在庵中病逝。地方官飞章入告,乾隆传旨,用皇贵妃礼治丧,不得建庙。有几个满洲官员上疏力争,说是皇后虽然染狂疾,未有明诏废立,应该用后礼安葬。乾隆留中不发,就此无人再敢谏诤廷议,后人有诗咏乾隆斥后为尼一事道:

    云载云回独含颦,

    不学文昭望孟津。

    尼庵但虚椒室礼,

    生前依旧俪中宸。

    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实际上太后的处置,虽然为乾隆出了一口气,但乾隆与富察氏皇后,毕竟多少还有些情义。乾隆原只想借太后压压皇后的倔犟脾气,没想到老佛爷一下将皇后打入冷宫,让她去大明湖出家做了尼姑。

    脏水儿泼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何况是皇帝自己发难给皇后穿的小鞋,惟一起了点作用的是,乾隆此后在东巡南幸途中,稍稍收敛了一点儿。那“女闾三百”的公开妓女,是不敢在御船上留宿的了。他有时把贵妃乌喇那拉氏召过来,打发一宿;有时贪恋野味,也在停泊之时,由张德子导引,上岸寻花问柳,不再在御船上招人显眼,怕惹起太后老佛爷不快。

    静下心来,京城宰相递来的急奏也有批谕:

    福建瓯宁会匪作乱,命总兵刘启宗剿捕之;

    山东被灾州县,赈一月;

    罢奇通阿侍卫内大臣,以阿里衮代之;

    乙亥,传旨:免直隶、山东经过州县额赋十分之三以收买人心。

    戊寅,皇帝奉太后慈驾抵曲阜祭祀孔圣,驻跸曲阜县衙。下面,是《高宗本纪》对祭祀孔圣和奉太后登临东岳泰山的半真实半不真实的纪录:

    戊寅,上驻跸曲阜县,免驻跸之山东曲阜、泰

    安、历城三县己巳年额赋。己卯,上释奠礼成

    ,谒孔林。诣少昊陵、周公庙致祭。命留曲柄

    黄繖供大成殿,赐衍圣公孔昭焕及博士等宴。

    壬午,上驻跸泰安府。癸未,上祭岱狱庙,奉

    皇太后登岱。

    三月乙酉,减直隶、山东监候、缓决及军

    流以下罪。丁亥,命班第赴金川军营协商军务

    。谕张广泗、班第调岳钟琪赴军营,以总兵用

    。戊子,上至济南府,幸趵突泉。己丑,上奉

    皇太后阅兵,谒帝舜庙。庚寅,上阅城,幸历

    下亭。免浙江馀姚等五县潮灾本年漕粮。壬辰

    ,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癸巳,免安徽歙县

    等七州县卫上年被水额赋。乙未,上至德州登

    舟,皇后崩……

    说半真实,半不真实,是因为乾隆奉太后此后一段日子的活动,诸如祭孔庙、岱岳庙、登泰山,回銮济南,幸豹趵突泉,等等,大体是不错的。

    半不真实,是对皇后富察氏的贬入大明湖庵堂,一字未提。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历代正史,特别是皇帝的“本纪”,那些御用文人,是要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岂能把乾隆命小德子暗访“女闾三百”公开狎妓,皇后死谏,太后贬皇后入庵的丑闻,披历正史写入“本纪”的?

    正史不敢写,却也露出了马脚。

    皇后无缘无故,在“乙未,上至德州登舟”时,就一命呜呼崩驾了。皇后富察氏死时仅三十七岁,比太后钮祜禄氏年轻了二十多岁。

    皇后虽然凤体有些毛病,也就如贵妃乌喇那拉氏不能满足乾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强烈**罢了,所以乾隆要在齐鲁野妓身上发泄。这样的中年女人,如果没有特殊打击和变故,何至在随驾皇帝巡幸中,一命不救呢?二月至三月东巡中,并无皇后重病的记载,真的有病,太医随侍左右,何至不能抢救?

    一定是发生了正史讳言之事。也许皇后崩世,是在大明湖庵堂,她想不开悬梁自尽;也可能乾隆回銮之时,的确将她带在了御船凤舸上,故有“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之语。到了德州,皇后想不开,投水自尽。

    这样,“本纪”后面的记载也就好理解了。

    ……皇后崩,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奉皇

    太后回京,上驻跸德州。召完颜伟回京,以顾

    琮为河东道总督,爱必达为浙江巡抚。协办大

    学士、吏部尚书刘于仪卒。辛丑,还京师。大

    行皇后梓宫至京,奉安于长春宫。上辍朝九日

    ……

    如果皇帝和皇后之间,没有发生在济南的那一段龃龉和不快,富察氏皇后崩逝了,乾隆是决不会让庄亲王、弘昼奉太后先行回京,而他继续留在德州“办公”的。如果他与皇后感情还是原来那样深笃,他肯定要随皇后的梓宫一道起驾,奉太后回銮。

    因为他在德州所办的“朝务”,待回到京城更好御览朱批,根本用不着在德州再逗留些日子。

    再隐秘的史事,自然也露出了马脚,露出了真实的泥爪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