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3/3页)

他妈的还敢不服?嗯!

    偏偏这时,不争气的肚子又一阵阵地疼痛起来,而且还咕咕作响,贡爷顿时想起了已遭受的陷害,对田二老爷今晚出奇的顺从,有了点小小的警惕。于是,嘴上便谦虚地道:

    “二爷,哪能这样说呢!若要搞垮大华公司,那还得仰仗您田二爷哩!二爷您是地方名流,德高望重,您老不出头,我姓胡的也没资格出头哩!”

    “唉呀呀,贡爷呀,您这是信不过我姓田的,还是咋的?甭管是您出头,还是我出头,这都不过是区区小事,把窑下遭难窑工解救出来,把大华公司赶走,方才是头等大事哩!走,走,咱们先到窑边看看!”

    果不其然!姓田的是个滑头,他大有出头露面的野心,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胡贡爷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他决不能让姓田的这小子走到他前面,他得争取主动,争取实际的领导地位。

    胡贡爷也命家丁加快了脚步。

    在胡福祥一伙拼力开拓出的一条窄窄的人巷中,胡贡爷一行和田二老爷一行,缓缓前行着。约摸又走了一袋烟的工夫,总算来到了位于公司矿场中部的主井井口。

    这时,井楼上的火已大部熄灭,高大的变了形的天轮和许多被大火烧弯了的铁梁,已从空中跌落到地下。大井周围,几十个最先赶来的矿警,已持枪组成了一道警戒线,阻止任何人靠近井口。

    胡贡爷不信邪,他从来没把大华公司的矿警队看在眼里,他命胡家的弟兄只管往前闯,谁他妈的敢挡道就把他踹到一边去!

    两个矿警还是把胡贡爷的轿子挡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轿子继续靠近大井一步。

    “揍,给我揍这些狗操的!”贡爷顿着轿踏板发下话了。

    话音未落,胡福祥和几个胡家的弟兄,已和前来阻挡的矿警扭打起来。当贡爷气愤愤地走下轿子时,两个矿警已在挨了一顿拳脚后,被胡福祥他们扭住了。

    胡贡爷极有力地给了这两个矿警每人一记耳光,尔后,一脚跨到炸翻在地的铁煤车上,威风抖擞地道:

    “乡亲们,兄弟爷们!静一静!都他妈的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万恶滔天的大华公司,又在咱田家铺造出了一场天大的灾祸!咱们该咋办?依我的意思,得先下井救人!都他妈的愣在这儿不是办法!大伙说对不对?”

    原先围绕着井口的一片嗡嗡嘤嘤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了,人们在火光中看到了胡贡爷铁青的脸膛,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

    “我说,咱们他妈的现在就得下井救人!大伙儿赞同不赞同?”贡爷又大声说了一遍。

    “赞同!贡爷!我们听您的!”

    “对!听贡爷的!”

    “贡爷,您老发话吧!”

    …………

    井口旁,一片嗡嗡的应和声。

    贡爷激动了,把缎子马褂蓦地从身上剥了下来,向身后的家丁手里一扔,义不容辞地发号施令了……

    偏偏在这时,大华公司的一个带眼镜的矿师跑到了胡贡爷站立的铁车皮下,居然试图爬上铁车皮。几个胡家弟兄将他的后腰抱住了。

    那矿师对着胡贡爷喊:

    “喂,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回答他的,是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妈的,瞎了你的狗眼,连咱贡爷都不认识,竟还敢在田家铺混?!”

    这耳光是田东阳田二老爷打的。田二老爷打得认真,打得真挚动情,连胡贡爷都受了点感动。

    “贡爷,您接着说!”田二老爷几乎是用一种讨好的口吻,仰着脸对胡贡爷道。

    胡贡爷当仁不让,又扯着嗓门喊:

    “福祥,炳银,快!马上带人下窑,就从这井口的铁旋梯下去,能救出几个救几个!”

    这时,那矿师又不要命地喊了起来:

    不行呵!胡……胡贡爷!你千万不要叫大伙儿这样干!这样太危险!这次爆炸太严重了,窑下不会有活人了!再说,即使有活人,公司也会想办法的!现在下去不行,底下说不准还会再次爆炸的!胡贡爷啊……”

    当首领的欲望已冲昏了胡贡爷的头脑,胡贡爷断然容不得这种可怜的声音存在下去!

    好个胡贡爷,猛转身,用脚掌把铁车皮一跺,厉声断喝道:

    “嚎个屌!再嚎,老子把你先扔到大井里去!”

    这是威吓。胡贡爷懂政治,胡贡爷知道,权力和权威都是在对芸芸众生的接连不断的威吓中建立的。

    然而,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乡民、窑民们却不懂政治,他们把胡贡爷的策略当作了命令,竟然真的有几个汉子挤到那矿师面前,揪住那矿师,把他往井口边上拖,连田东阳田二老爷都阻挡不住。

    那矿师吓掉了魂,嘶哑着嗓子喊:

    “饶命呵!贡爷饶命呵!我……再不敢说了!饶……饶命呵!”

    忍无可忍的矿警们持枪冲了过来。

    这下子把贡爷惹毛了!眼下到了什么时候了,这帮王八蛋居然还敢仗着公司的势力横行霸道!居然还不在他胡贡爷面前俯首帖耳!

    公道地讲,胡贡爷原来倒不想要那狗矿师的命,现在却觉着有必要用那狗矿师的血肉之躯来建立自己的威严,尤其是在眼下这混乱的时候!于是,贡爷明确无误地命令道:

    “把这狗操的扔下去!给死去的弟兄们先垫个底!”

    “贡爷呀,我……我知罪了……”

    “扔下去!”

    又一声断喝!

    随着那矿师变了腔的惨叫,两个汉子像扔一段枯木头似的,将瘦小如鸡的矿师扔进了没有被倒塌物遮严的、黑乌乌的井口。

    这一切全是当着矿警们的面,冲着矿警们明晃晃的刺刀和黑乌乌的枪口进行的。

    矿警们简直被胡贡爷这惊人的气魄吓傻了,他们不但忘记了开枪射击,而且,当处死矿师的简短程序执行完毕之后,竟一下子齐刷刷地在贡爷面前举枪跪下了!

    贡爷傲然的嘴角缓慢地抽了抽,哭也似的笑了一下,笑得深沉而含蓄。

    “你们——嗯,知错么?”

    “知错!知错!贡爷,我们再也不敢了……不敢乱来了!”为首的一个矿警小头目代表众矿警,低声下气地答道。

    “不过,胡贡爷,您有所不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是奉公司之命,保护矿井的,我们决没有别的意思!”又一个大胆的矿警跪在地上插嘴道。

    贡爷生气了,满面怒色,喝斥道:

    “胡闹!大难当头,窑下困着千余口子窑工弟兄,你们他妈的不想法下井救人,却把枪口对着我们兄弟爷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就冲着这一条,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的扔进大井都不冤枉!”

    “是的!是的!贡爷,我们知错了!”

    “把枪扔下,快,都扔到这里来!”

    几十个矿警忙乱地从地上爬将起来,从贡爷面前鱼贯而过,把手中的枪,一枝枝摔到了贡爷脚下的煤车皮旁……

    仅仅几分钟,胡贡爷凭着自己的威严把矿警队的械缴了。

    最后一名矿警刚把枪扔下,贡爷又对身边的窑工们下了一道命令:

    “兄弟爷们,把这些枪扛起来,赶快包围公司公事大楼,甭让李士诚那小子颠了!”

    众窑工一拥而上,纷纷把枪抓到手里,从井口的人丛中挤了出去,准备去实施胡贡爷的战略部署。

    贡爷却没忘记田二老爷的存在。不管咋说,田二老爷在田家铺镇大小也是个权威人物,贡爷得谦虚些——尤其是掌握了领导大权之后更要谦虚些。

    “二爷,您看这样行么?啊?是不是得赶快把公事大楼围起来?”

    “那是!那是!咱们决不可让李士诚这害人贼子溜之大吉,只不过——只不过,我以为还是救人最为紧要,须知,人乃万物之长,万物之主,万……”田二老爷历来最讲人道,最知人性,最懂人心!他知道,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谁积极救人,谁便最得人心……

    这道理贡爷也懂。贡爷不傻哩!贡爷岂能把这最得人心的话让给田二老爷说完?

    “二爷说得不错!是的,救人要紧!”

    贡爷义不容辞地跳下煤车皮,走到了三骡子胡福祥和那帮挺身而出的人们中间。

    “福祥,你带着一拨人从这井口的旋梯下去!你,你,还有你,你们带一拨人从西面的斜井下去,快!”

    两拨人马迅速运作起来,一拨人挤出人群涌向五百米外的西斜井,一拨人立即搬开压在主井井口旁的许多烫手的铁梁,揭开了遮掩着铁旋梯口的钢板。

    对着黑乌乌的井洞,三骡子胡福祥这才想起来,他和许多人都没带下窑照明的灯具。

    “贡爷,弟兄们没有灯!”

    贡爷一怔,仅仅是一怔,就马上跳上铁车皮,对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吼道:

    “兄弟爷们,谁手里带了窑灯,快传到井口来!”

    一阵忙乱之后,上百盏油灯,通过一个个人的手,传到了井口,传到了每一个下窑救人者手中。

    三骡子胡福祥接过一盏灯,点亮了,第一个走下了黑乌乌的井口。当他的上身和整个脑袋都消失在井沿下时,他听到了贡爷焦虑的声音:

    “福祥,小心,千万小心!”

    三骡子胡福祥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人声嘈杂,他即便说什么,地面上的贡爷也听不见。他这时有些后悔,觉着该把田大闹的事和贡爷说一声,哪怕自己因为救人死在窑下了,贡爷也能替他把这仇报了!贡爷言必信、行必果,是值得信赖的。

    然而,他没来得及说。

    他带着十余个胡姓窑工从地面攀到了地下。他没有犹豫、没有动摇,他是自觉自愿的;他觉着,他有责任、有义务在窑工弟兄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因为,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窑工,而是一个领导过田家铺煤矿大罢工的窑工领袖,在田家铺煤矿遭受如此严重灾难的时候,如果不挺身而出,那是天理不容的!况且,这窑下还有他做童工的儿子,还有族内的老少爷们,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不去解救他们!

    自然,胡贡爷也发了话。胡贡爷是什么人?胡贡爷是胡氏家族的骄傲,胡氏门庭的绝对权威;胡贡爷对胡氏家族、对田家铺的客籍窑民来说,意味着一种力量、一种信仰、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之光!

    胡贡爷和田家铺镇的古老真理同在。

    贡爷发了话,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不是什么窑工领袖,即便没领导过什么鸟罢工,即便窑下没有他亲生的儿子,只要贡爷发了话,他就得下!这还用说么?!

    在三骡子胡福祥一拨人攀着生锈的旋梯下窑之后,胡贡爷脑袋里又萌生出许多新的思想。他认为,极有必要马上了解爆炸的真相,他得和可恶的大华公司取得联系,迫使大华公司立即组织力量下窑救人!

    四处一瞅,却没见到一个大华公司的龟儿子。原先倒是有几个的,贡爷一到井口就注意到了,但,现在没有了,自打那个倒霉的矿师被扔进井里之后,那些西装革履的面孔便在井口旁消失了。

    贡爷有了些焦躁。

    贡爷懂得“大清律例”,懂得民国政治,懂得仕途经济,懂得世风民俗,懂得他认为作为一个大人物必须懂得的一切;然而单单不懂得办矿,更不懂得如何在矿井脏气爆炸时救人抢险。

    看看身边的田二老爷,贡爷没有问。贡爷不用问也知道,对脏气爆炸这一类事情,田二老爷不会懂,也不应该懂;贡爷都不懂的事,田二老爷会懂么?

    “二爷,我揣摩着得先找公司懂行的人来问问底下的情况,是不是?”

    田二老爷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端着圆润红亮的下巴,略一沉思,遂应道:

    “不错,应该这样!刚才委实不该把那矿师……”

    二老爷眼睛红润了,不忍再说下去。

    “再找一个来问问就是!我就不信这一会儿工夫,他们都能藏到老鼠洞去!”说着,贡爷一脚踏上煤车皮,又对着人群吼了起来,叫大伙儿四处瞅瞅,发现了公司的人,就扭到井口边问话。

    贡爷的指令,再次给人群造成了一阵骚动,在这骚动的波浪推到井口时,两个公司的职员被扭到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面前。

    “贡爷……贡爷……饶命!”

    “贡爷……贡爷……这怪不得我们啊!瓦斯爆炸,是公司的事,怪……怪不得我们!”

    两个职员都是干巴猴一般的瘦子,没敢正眼瞧一下贡爷的面孔,先自吓软了腿杆;一到贡爷面前,便讨起饶来。

    那倒霉的矿师给他们的印象委实太深刻了。

    贡爷是宽宏大量的。贡爷说:

    “是的,我知道,这瓦……瓦什么来?”

    “贡爷,是瓦斯!”

    “对,瓦斯,这瓦斯爆炸与你们没有关系,贡爷我也不愿伤害你们!可我要你们告诉我,这爆炸是怎么回事!会死多少人?现在下去抢救还来得及么?”

    “说吧,不要怕!”田二老爷也在一旁和蔼地插嘴道。

    “贡爷,我……我们不敢讲。”

    “讲么,有什么讲什么,不要怕!”

    “贡爷,二老爷,这么严重的瓦斯爆炸,连我们都从未听说过,更甭说看见过,窑下的弟兄……窑下的弟兄……”

    “窑下的弟兄全完了么?”田二老爷问。

    两个公司职员惊恐地点了点头:

    “而且,贡爷、二老爷,有些话,我……我们不敢说……”

    胡贡爷大大咧咧地道:

    “说!但说无妨!”

    一个职员道:

    “我是矿上的矿师,我知道,这种瓦斯爆炸具有连续性,就是说,瓦斯聚集到一定的限度,有明火点燃,还会发生新的爆炸。现在下去救人,恐怕……恐怕……”

    另一个道:

    “公司下令封锁井口,也……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现在,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

    田二老爷眼中的泪水“刷刷”落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造孽!造孽呀!这窑下可有上千条性命哩!”

    胡贡爷也冷静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与荒唐!早知如此,他真不该让胡福祥一伙下窑救人!设若窑下的人没救出来,救人的人再上不来,那影响可就坏透了!

    “这么说,窑下的人全没指望了?”贡爷不甘心,非要问出自己希望的结果来。

    “没……没指望了!”

    回答是明确的。

    贡爷很认真地火了,他觉着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明白无误的伤害!贡爷会错么?贡爷叫人下窑救人不对?贡爷恨不得把面前这两个小子踹到井底下去!

    “好吧,你们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贡爷我再看见你们!”

    两个代表着大华公司的职员,如获大赦一般,忙不迭地连声道谢,转身消失在那骚动的人群中。

    为了防止新的爆炸引起的危险,已经初通矿务的胡贡爷威严地命令涌在井口的人群向后退,自己也随着后退的人群转移到大井西面的汽绞房里。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把自己的指挥所设到了汽绞房,他们打算在这里、在这个灾变之夜,领导田家铺人一举扑灭大华公司带来的这团死亡之火!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田家铺历史上最沉重的一个夜渐渐消失了,火红如血的朝阳跃出了地平线,跃上了广阔无垠的蔚蓝色天空。

    然而这一天,太阳,在田家铺人的眼中却是黑色的,是地层深处凝固的血块聚成的,是既不发热也不发光的。他们的一切思维和希望都还停留在刚刚逝去的那个漫长而沉重的夜中,他们像痴了似的,固执地依恋着那个希望尚未灭绝的夜。

    早晨八点十分,田家铺煤矿主井井下发生了第二次瓦斯爆炸,又一团浓烟大火从炸塌了的井筒中喷射出来,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怪兽在地心深处气喘吁吁地吞云吐雾。矿井周围的人们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