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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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1/3页)

    小兔子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漂着朽木、煤灰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很大,已从料石砌就的沟体中漫了出来,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沟一侧的小铁道上,冰凉的黑水便顺着小铁道、贴着他的肚皮,悄无声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侧,然后,又沿着煤壁,穿过两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个低洼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着他的冰凉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没穿鞋的脚板,他那像蛤蟆一样整日鼓胀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动、水的撩拨。坠入水沟中的腿有点发颤,压在铁道上的瘦胸脯有点发痛,继而,这痛感又迅速传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头和后背。

    他想把两条腿从水沟里抽出来,可仅仅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挣,使自己的上身从小铁道上移开,两只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矸石,顺势将两条腿从水沟里抽了出来。

    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喘得很厉害,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后背仿佛被人割了几刀,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头上戴的柳条帽不见了,而且,整个头部好像还糊着层黏糊糊的液体。他将沾着液体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夹杂着毛发焦煳味的血腥味。这难闻的气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使他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地层下嗅到了另一种枯木燃烧的气味。

    他坐了起来。

    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对襟粗布小褂从他的两只干瘦的手臂上脱落下来。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却把左边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后背已被随风掠过的大火烧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体也被大火烧伤了。

    他觉着有点怪。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是水,又是火?那团把他烧伤的火现在在哪里?怎么看不见火的燃烧?莫不是窑神爷到这里来过?

    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马么?怎么会睡在这个脏水沟里?怎么会被大火烧伤?

    是的,大白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马!大白马将他的思路沟通了,使他的记忆恢复了,灾难发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大白马是在东平巷十二号柜煤楼附近挣脱缰绳跑掉的,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十二号柜煤楼里的煤已经放空了,煤楼簸箕口下停着一排溜空车皮,他便将他心爱的大白马从车挂钩上解下来,扯着缰绳把马从排满空车皮的铁道上牵到了煤楼底下,想趁着等车的空儿,给他的大白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让大白马吃。大白马吃得很香,吃完之后,还用热烫而粗糙的舌头舔舔他的手。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粒豆子,准备再喂一回,可就在这时候,放煤楼里的黑大个和赶车工“杀人刀”从大巷一侧的洞子里出来了,他们一见到小兔子,便硬扯着他胡闹。

    那黑大个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开玩笑,如果不是“杀人刀”硬挑着黑大个上,那黑大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的。归根结底怪“杀人刀”。

    “杀人刀”并不姓“杀”,可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恍惚大伙儿都不知道。东平巷的老少爷儿们都喊他“杀人刀”,他也跟着喊了,就这么回事。他原以为“杀人刀”杀过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杀人的刀。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大伙儿说的“杀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个家伙特别大,据说,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吓得叫了起来。他按住老婆说:“怕什么,这又不是杀人刀!”这话被听房的小伙子们听到了,传了出去,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杀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将他抓住了,三把两下扯掉他那补丁叠补丁的破裤子,那时,他手里还抓着缰绳。

    “马,我的马!别放跑了我的马呀!”他喊。

    “杀人刀”一只手扭住他的两只小腕子,一手夺过了缰绳,顺手抛给了身边的黑大个:

    “伙计,你给兔子牵着马,老哥我来教教这只小公鸡怎么使刀!”

    黑大个笑呵呵地抓住了缰绳。

    那时,大白马还没跑。

    “杀人刀”开始用那只空下来的、沾满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个东西,边摸边骂:

    “妈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黄豆!”

    黑大个戏谑道:

    “像黄豆的也是刀么?”

    “哈!哈!哈!”

    两个大汉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被“杀人刀”拉到了煤楼簸箕口下的那节煤车皮跟前,煤车皮的车帮上有一个比大拇指稍粗一点的圆孔,“杀人刀”便逼着他把那东西往圆孔里放。他不干。他将干瘦的小屁股扭来扭去,怎么也不答应。

    黑大个过来帮忙了,他抓住他的那东西硬往圆洞里塞。就在这时,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几步,站在一盏巷灯下嘶叫了两声;尔后,自由自在地顺着它跑熟了的小铁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马挣脱缰绳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车孔里的那东西自然软了下来,他慌忙提起褪到脚踝上的破裤子,大骂了一声:

    “‘杀人刀’,我日你姨!”

    他顺手拽过一盏油灯,甩开脚板上的两只破布鞋,像只机灵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里急追过去。

    大白马在前面撒欢儿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大白马显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几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扬蹄飞奔。

    在东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马稍停了一会儿,管岔道的三大爷赶紧上前去拾缰绳,不料,手刚碰到缰绳的梢儿,大白马又甩开蹄儿向前跑去。

    大白马跑进了西平巷,他跟着跑进了西平巷。

    大白马钻进了一条支巷,他也跟着钻进了一条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帮他抓马,可谁也没抓到。这时候,他有些着急起来,按照规定,他还要拉一趟重车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马,十二号柜煤楼里放满了煤运不出去,他就要吃车头子的鞭子了。

    大白马又从一条支巷,跑进了另一条支巷。这条支巷里没有灯。

    他不敢跑了。

    他开始唤马,他希望能用衣袋里残存的黄豆诱惑马停住脚步……

    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大白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大白马丢了!

    他吓坏了,急得几乎哭出来,他点亮了自己手中的油灯,大步向支巷里跑着,带着哭腔喊:

    “白白!白白!”

    支巷里很静,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

    他又开始拼足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要跑到这条支巷的尽头,找到他的马。

    就在这时候,支巷里的空气骤然动荡起来。一股来自大巷深处的强大气浪,带着火、带着烟、带着飞舞的煤尘岩粉,甚至带着斗大的矸石,顺着大巷的风道呼啸而来,当小兔子听到那隆隆巨响,还未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急速而又猛烈的气浪已扑进了支巷,他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猛然推倒了……

    他倒在脚下的这条黑水沟里。

    黑水沟和沟里缓缓流动的黑水救了他的命,骤然掠过的烟火仅仅烧着了他的半边头发,仅仅将他的脊背和肩头烧伤了。他倒地时,脸紧贴在地下,鼻孔和嘴几乎紧挨着地面。他没把致命的烟火吸进肚里,否则,他就完了!他听年长的老窑工说过,如果吸进烟火,整个口腔、食道和胃都会被烧伤,而这种内烧伤是无法医治的。

    艰难的回忆,使小兔子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他判断出他置身的这座矿井里发生了一场脏气爆炸!

    他的大白马会烧死么?

    他扶着身下的那块巨大的矸石慢慢站了起来,不料,腰刚刚直起,他尖削的小脑袋便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架塌下来的棚梁。

    他突然惶恐起来,想到了爆炸会造成严重冒顶!

    他重新贴着那块矸石躺下了,不敢动。他知道,在包围着他的黑暗中,四处都是危机、四处都是陷阱,只要他稍微不慎,马上就有可能被冒落的矸石或倒塌的煤帮砸死。

    他想起了自己原先拎在手上的油灯,想起了嵌在灯盏底座旁的那一包洋火。他得立即找到他的灯,找到他的火,找到他的光明!这是他生命的依托,此刻这灯、这火比大白马要宝贵十倍、百倍!

    他暂且忘掉了大白马,也暂且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危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那块矸石,手贴着地面到处乱摸。他摸到了一片片木楔子,摸到了一块块矸石,摸到了他的破柳条帽,惟独没摸到他的那盏灯!

    他累了,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喘息的时候,他绝望了,觉着在黑暗中找到他的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盏灯可能被压在哪一块冒落的矸石下,可能被埋进了哪一堆倒塌的碎煤堆里,也有可能掉到身下的水沟里。

    水沟。

    他想起了水沟。他认真回忆了一下他伏卧在水沟旁的位置,开始沿着他上身倒下的方向去摸索,他推测,他的灯一定是顺着上身倒下的方向跌落的。

    然而,一无所得。

    他绝望地哭了,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狼一样,哭得十分凄厉。他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人能听见。而他多么希望有人听见啊!只要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声,就会赶来救他。他又想起了黑大个和“杀人刀”,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们亲眼看见他跑进东平巷找马的,他们一定会来找的,一定!

    可是……

    可是,如果黑大个和“杀人刀”也死了呢?

    小兔子不敢想下去了,他拼足全身力气,用变了腔的声音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

    “救命!救命啊!”

    …………

    没有任何回声。他的呼喊声没有传出多远,便被撞了回来,像一团团驱赶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在他身边转悠……

    力气耗尽了,他不喊了。喊也没有用。这条支巷里不会有人,他的生命现在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万能的窑神爷!窑神爷叫他死,他随时得死;而窑神爷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窑神爷或许是想让他活下去的,灾难发生时,他没被烧死,没有被气浪推到煤帮上撞死,便足以说明窑神爷对他的厚爱了。他才十六岁呵!

    黑暗中,窑神爷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了。窑神爷满面金光,眯着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几乎坠到肩上。须臾,这面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脑袋硕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边,额上嵌着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动,那歪到一边的鼻子在抽颤,他甚至感到,那老头儿正用鸡爪一般无法伸曲的手在抚摸他的脑袋哩!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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