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3/3页)

么好!

    然而,好时光一下子便过完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咀嚼一下这好时光的滋味,好时光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去,只在他身边抛下了一些枯草败叶……

    难道这就叫生活?

    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矿井下呆多久,他在黑暗中摸索时,总不时地想到死。死,对他来讲是极容易的事,不要说饿死、憋死、渴死,巷道里的每一次冒顶都可能送掉他的性命。有时,他干脆把这座偌大的矿井看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他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灵在四处飘荡。人们不是说过么,“千条路走绝,来把黑炭掏”。实际上,从在官窑局的局房前举起那个大石磙子起,他就命中注定要被矿井吞噬掉、埋葬掉,今日死在这里并不值得惊奇。

    他却可怜小兔子。他已享受过人生的千般滋味,而小兔子没有,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他觉着,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小兔子就像一盏刚刚放出生命之光的灯,无论如何这盏灯是不应该熄灭的。他不恨小兔子,真的,一点也不恨,就是发现小兔子偷吃那块马肉时,他也不恨他,他打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一时冲动,打过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后悔归后悔,打却照打。好像打人的是一个人,后悔的又是一个人。刚才他和三骡子下手太重了,把小兔子打惨了,他想,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好心,他是在对小兔子的生命负责,倘若小兔子一人丢在后面出了意外,他有何颜面去见田家的父老兄弟?小兔子也太犟,挨打时竟不讨饶,若是他讨饶的话,他也许会恢复理智的。

    他不再打他了,绝不再打了。他要再打小兔子就让他烂手爪子、烂肚肠子,就让他不得好死!他要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对待小兔子……

    前面的巷道被完全堵死了,他用手四下摸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空隙,塌落下来的矸石、煤块把水沟也堵严了,脚下的水在巷道里积了有尺余深,四下摸索时,他碰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楔子,木楔子在不时地碰他的腿。

    走在他后面的三骡子和小兔子也陆续跟了上来,他们都判断不出自己所处的方位,都不知道该不该拼尽全力来扒通前面巷道的堵塞物。

    正迟疑间,二牲口叫了起来:

    “有风!”

    果然,有风。他们三人同时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有风就说明这巷子并没有被全部堵死,或许没有堵严的地方,他们没有摸着。

    他们又用手去摸,结果,还是没发现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而且,他们也没在堵塞物前面发现风。

    这说明他们摸过来的这条巷道的另一侧,还有一个通风的巷子!

    他们又沿着巷子的另一侧往回摸,往回摸了不到二十步,就发现了一个上坡的斜巷。这意外的发现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以为已找到了通往斜井的路,遂不顾一切地向上攀去……

    三骡子爬在最前面。

    自从打死那匹枣红马,喝了马血,吃了马肝之后,三骡子的精力渐渐恢复过来了,他先是让二牲口挟着可以走了,继而,便抛开二牲口自己也能凑合着向前摸。通过那段风化页岩地段时,他爬得极好,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手脚居然比二牲口还灵便呢!这当然得归功于二牲口。打死马之后,他曾像恶狼一样扑上去,恨不能生生咬下一条马腿来,二牲口揍了他,揍得他嘴角流血。二牲口没让他一下子吃个够,只让他喝了一些马血,吃了一点马肝,倘或当时没有二牲口的阻拦,他这条命说不准就要送掉了。自然,他也感激远房四叔胡德斋,尽管在他饿倒在地时,胡德斋不愿背他,他曾咬牙切齿地恨过他,但他还是为胡德斋的死感到难过,他觉着他是为他们大伙儿,甚至是为他而死的。他从他身边离开时,曾从死马身上砍下了一小块最好的肉塞到了他的嘴里,他不愿他在阴间做个饿死鬼。

    从一走上这条上坡的路,他就来到了最前面,他认为从现在开始,他不应该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也不能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不能再让二牲口在前面探路,这很危险,他得把这事承担下来。二牲口救了他的命,他要真心地把二牲口当作自己的二哥,当作自己的亲二哥!

    过去,他是看不起二牲口的,胡、田两家的争斗暂且不说,就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他就看不顺眼。前年八月,他挑头为“打针事件”闹罢工的时候,矿上三分之二的工人都不下窑了,二牲口却还窝窝囊囊地给公司的王八蛋卖命;公司为了破坏罢工,凡下窑者,一班给三班的工钱,这家伙居然在地下整整三天不上窑,硬是挣了二十七个班的工钱!他听说之后,发誓要打断他的腿。后来,罢工胜利了,他也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他当初幸亏没去打断他的腿。

    他有点奇怪,当二牲口暴打胡德斋,硬迫着胡德斋将他驮起的时候,他在二牲口身上发现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威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二牲口除了挨打,从未打过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窝窝囊囊的二牲口!人身上有多少宝贵的东西被平庸的生活遮掩了呵!一时间,他有了一些愧疚,他觉着自己往日不管如何咋咋呼呼,其实却并不如二牲口。

    他承认了二牲口用拳头建立起来的特殊秩序,承认了二牲口的绝对权威,他没有什么不服气,他确凿地认为自己不如他。

    人就是这么回事,各种人有各种人所适应的环境,各种人有各种人的特殊权威。

    脚下的坡很陡,也很滑,头上不时地有冰凉的水滴下来,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背上、大腿上,陡坡上方有一股涓涓细流淌下来,水声哗哗作响,像地面上那欢快的小溪,他听着,觉着很悦耳,仿佛自己已置身于地面上的一片光明之中了。

    他爬得很慢。他不停地等二牲口和小兔子,他没觉着太累。他每爬三五步,就扶着棚腿歇一歇。不知不觉中,他竟爬到了顶,竟摸到了一个木头风门,摸到风门时,他高兴地喊了起来:

    “二哥,兔子,快爬!快!我们到顶了!”

    喊过之后,他又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他刚才爬过来的这段上坡路好像不是斜井的井巷,它太短,总共不过半里长,风门那面决不是一片迷人的阳光,他没有必要这么高兴!

    他一下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顺着风门的门框倚坐在潮湿的地上,连风门也不想推了。

    二牲口爬上来之后,又等了好长时间,小兔子才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

    二牲口用力扛开风门,三人分别通过风门,走进了另一条平巷。

    平巷里空气不好,巷道里的风温吞吞的,还夹杂着煤烟味,巷子的一头是死洞子,他们只能顺着另一头向前摸,一直摸了好久,才摸到另一个风门跟前。风门里面是一个下山的巷子,除了这个下山巷子之外,没有其它可以通行的巷道。他们只得再顺着下山巷道往下摸。往下摸时,二牲口和三骡子隐隐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经验告诉他们,向上走,意味着阳光和生存;往下走,则意味着黑暗和死亡。斜井的出口处只能在上面,绝不可能在下面。

    可他们必须向下里走。

    除了退回去,他们无路可走。

    这条下山巷子,比那条上山巷子要长一些,他们在途中歇了一次,才下到底。他们下到底时,心情都很忧郁、都很沉重,三骡子甚至想哭,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二牲口逼着他向前走。走了没多远,他们竟发现了那匹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枣红马!

    摸了几天,他们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三骡子扑倒在那堆腥臭的马皮、马肉上,像牛似的“哞哞”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