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杯酒

    第七章杯酒 (第2/3页)

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然后他心中一惊——不能让袁老大一招未出就让自己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但此念虽及,心中还是改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畔。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言,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初向秀的《怀旧赋》,本为悼念嵇康而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似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稽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李捷所有的话就被噎在嗓中,一句也发不出来。这无意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厚,纵一向以‘块磊真气’为众久识、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贱视他人性命如粪土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之出,竟令他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

    只听他尴尬笑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自承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堂下有老者听得了他这句话,轻轻一捅身边的后执,低声道:“听听,听听人家文家人是怎么说话的,以后也可以学着点。”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已认为他不会答言时,却忽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朝中重仕,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无意掩遮、顾世无俦的神彩。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往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走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一直未入、在那儿等待骆寒的少年,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当即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常止于人意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处却正在大堂之下的石阶。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只见骆寒在身影在那驼背之上显出和他骑下驼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于旁人全然无视,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身前。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似是同时在想:原来——是你!

    骆寒忽道:“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剑毙了孙子系,伤我二弟?”

    他语意紧迫,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

    然后他直视向袁辰龙:“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而笑,笑声一震,今日他分明全不自控,只听得他近座之盏已被他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一席皆颤。李捷面上一震,向韦吉言道:“忧能伤人?”

    ‘忧能伤人’是江湖传言近年来袁老大独创的心法,却无人见过。骆寒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再说,你我紫金山顶见。”

    他发言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已驱驼而奔,直卷向庭外。袁老大身形拨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所带、风声激荡,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番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竟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竟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之带。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看。”

    他翻飞之势极迅,中间还剑断一人发髻,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众人微微一愕,犹有胆识粗勇之辈欲追,袁辰龙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心下踌蹰,面上憾憾,徘徊多时,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不得一见,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好半时他们重归座中,犹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只听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竟是谁胜?”

    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我李捷爱性惜命,怕当他二人同时之怒,只有在此静待了。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以各人之见,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著,连我叔父也常暗赞,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他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韦吉言微微一笑:“李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怕也及不上他的见识。李兄得常待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若揭老之所见,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若会,不知究竟是骆某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觉默,自先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以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知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灿,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就也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已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沉实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初始之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颇古怪的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他们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多话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已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必已胜,可是?”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诣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怕还有这一番意思,可谓极切。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个半个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竟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笙歌、鞭笞……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都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敝那么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在挣扎伸延。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却都端坐于地——旁人怕都以为他二人一至山顶就会如何凌历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坐相对。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杀劫的真正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也许不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于肺腑之间,那声音低而厚重,如远古足音。只听他慨然吟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他却不仅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眼中扼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下了。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虚还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其胸中丘壑,独开武技一脉风气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处,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这一招哗然丰沛,果有沧波跃变,碣石登临之慨。

    袁辰龙望着骆寒在空中翻飞的身影,见他又已避开,手中剑式不忘反击,左掌便又一次凭空击出。骆寒已然落地,却仅以足尖一点即再度弹起,似欲在空中凭虚而翔一般。袁老大叹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形者——原来九幻虚弧起意于此,那是列子御风而行之道了。”

    说着,口里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后双掌交征,这一招却沉沉默默,如水纳百川,静默广阔。

    他招式一出,目中忽起一种英雄寥落之意——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这一套‘步出夏门行’原是独力所创,其间兜转顺遂之外,大与前人不同,为贯穿意脉,偶然借用了曹孟德公的诗意。骆寒的脸上忽一片静默,那招式压力沛然而来,无所不在,迫得他也翻飞不成,忽立身于地,一足单点,如疾风劲草,力抗狂澜于身外。

    袁老大的攻势却已转向‘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骆寒的剑意却更锐更疾,要在那天道寥落、万物肃杀中也求一己之所在。袁老大的目光中却隐有敬色——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骆寒的身影却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带,自然瓷肆,有如天地之机的一现。袁老大目光一沉——幸甚至哉!

    他手里的招式已转至‘河朔寒’!

    文翰林也自疑惑,不由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刚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了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忽然闲话,也不好轻忽他,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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