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霁初见晴
第六章 雨霁初见晴 (第3/3页)
都不烦,不烦。”老妇手捧银子,眉开眼笑。
霍兴安嘱咐她去到之前存马的客栈取回后福,又嘱咐她路上不管遇到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里的事,否则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放心,放心!”老妇作着揖出去了。
霍兴安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着犹豫的那兰悦,她轻抚着颈边的一绺头发,欲言又止。他心道,反正,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贼,索性我就当一回贼,在我没想好怎么办之前,我不会放她走的。这下,我可真的成了强抢民女的贼了!
那兰悦俯身,抱了一些柴草,去灶台那边烧火去了。霍兴安倚着柴垛坐下来,望着她。她的衣裙沾了很多昨夜火盆的黑灰。他想,这个小丫头,一定没出过远门,也一定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她天天有丫环伺候着,有下人端茶送水,这下子,倒要看看她怎么办。他想起被孟通数次羞辱的情景,又想起那凌空的一记夺命掌,要不是秦少璞化解掉,自己早已丧命。他暗暗咬牙,仿佛那兰悦理所当然的成了替罪的人。
不久,那兰悦端了一碗热水来,叫了声“公子”。
霍兴安回过神来。他接过碗,碰到了她纤细的手指。那兰悦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的缩回去。他抬头,看见她桃花绽蕊般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满心的戾气与怨气是多么可鄙。
他慢慢的喝着水,那兰悦又去灶台上熬粥了。两个人都再不说话,好想各自想着心事。但霍兴安偷偷看她的时候,发现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粥熬好了,那兰悦又给他端了来。
“我,我没有做过粥,”那兰悦道,“不知怎么样。”
霍兴安点点头。那兰悦在旁边轻轻坐下。
“你不喝?”
那兰悦轻轻摇头。
霍兴安放下了碗。看见那兰悦垂着睫毛,似喜非喜的神情,霍兴安心中突然柔软下来。自从在溪边第一次见到她后,还从来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呢。
他想起了什么,对她说:“姑娘,不是我把你抢来的。”
“我知道。”那兰悦道,“我在房里研墨,星婆突然闯进来点了我的穴道……”
“你别害怕,”他说,“我不会逼你去你爹的墓。”他微哼一声,“你当然也不肯的。”
“公子,我想,你错怪我爹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我肯定会弄清楚,但他总是逃脱不了干系。”他盯着那兰悦,“无论如何,是中了你爹的一掌之后,他才昏过去不醒的。”他重重的放下碗。
那兰悦抬起睫毛,眼眶中泪光泛动:“不,请不要怪罪我爹……”
“如果真凶真的是你爹……我……”霍兴安站起身来,看着窗外。他无法再面对她的神情,他怕动摇的意志,怕退让的决心,他甚至怕自己无法握紧的拳头。
“我要去查个水落石出!”他想了想说,“不过,你必须跟我走!”他把住了腰间的剑鞘。
他不知黑袍客后人的深浅,虽然那兰悦身娇体弱的样子,但他并没有把握能胜的过她,只当她是深藏不露。她从小被黑袍客护成百毒不侵,谁知有没有练就什么怪异武功。那次在崖间掳了她去,她没有反抗,谁知是不是有意的。
他虽然口气很硬,但也没指望她会听他的。
那兰悦嘴唇动了动。
霍兴安道:“否则,我再回来,说不定袍客山庄都没有了,我到哪里去找?”
那兰悦泫然欲涕的摇摇头。
“黑袍客一生云游天下,你们也去云游江湖……”
那兰悦还是默然不语。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跟我走!”他顿了顿,“如果,确实不是你爹所害,我会将你平安地送回袍客山庄。”不等那兰悦回应,他咬牙说,“如果真是你爹害死了我爹,那么……”他在心里想象着那穿过棺木尸身的一剑,但电光石火的一瞬,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快意的复仇法子,他把住那兰悦的双肩道,“那么,你就要在我爹娘的墓前为他们守一辈子墓!”
那兰悦仰起脸,一滴泪滑了下来。令霍兴安愕然的是,她含泪点了一下头。
见那兰悦答应了他,霍兴安心有不忍起来,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无情。他松开那兰悦,那兰悦委屈的转过脸,慢慢的向外走去。
霍兴安看着她走出了屋外,又走了十几步远。他追了上去,在她身后说:“你是黑袍客的女儿,我知道。不过你答应了我……”
那兰悦站住了。
“你一定要走,我只能……”他拔出短剑指着她的后颈。气急之下,他又连连咳嗽起来。
那兰悦回过身来,怜惜的看着他:“公子,我不走。”
霍兴安捂着胸口,感觉喘不过气来。
那兰悦脸上泪痕宛然。“公子,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跟你走。只是,只是我想,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姐姐……一想到她会伤心,我也就伤心起来。”
望着那兰悦,霍兴安深深的后悔了,为自己鲁莽的举止感到羞愧无比。他扔掉短剑,偏开目光不去看她一双泪眼:“抱歉,姑娘……”
“公子,你叫我悦儿吧。”
这时间,心中的野兽仿佛慌不迭的钻回了密林,一切渐渐的风和日丽起来。霍兴安变得钳口结舌,不知是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那兰悦捡起短剑,捧给他:“公子。”
“悦儿……”霍兴安轻轻的叫出,感觉一隙阳光透进了幽暗的心谷。
又仿佛草木摇曳,心襟飘荡。此时,微风拂动着春色中所有被薰暖的枝枝叶叶,鸟雀扑棱着雏羽从头顶飞过。他看着那兰悦,虽然泪痕未干,但阳光里晶莹娇柔的脸上分明漾着一丝淡淡的欢喜。
他们在谷中的草屋住了下来。白天,霍兴安劈木拾柴喂马,那兰悦便烧火煮粥。晚上,霍兴安睡在柴堆上,里屋的竹床则让给那兰悦。早晨,有时霍兴安从梦中惊醒,会发现身上多了一个草叶编织的铺盖,那是那兰悦用枝条一根根编的,虽然不够暖和,也足以挡一些夜露风寒了。
白天更多的时候,霍兴安会看着谷外的群山发呆,或是听那兰悦在树下一边梳洗一边唱歌。听着她宛转的吟唱,霍兴安竟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忘记了何去何从,忘记了无常世事,忘记了烟消云散的烦恼。
几天过去了,仍不见星婆回来。一天早晨,霍兴安觉得莫名的焦躁,不待和那兰悦打招呼,他出了柴门,跨上后福便一路狂奔。他奔出谷外,在山间穿行,不停的打马,直到后福跑的浑身汗津津的才罢手。他牵着后福,来到一处村庄,看见村外的树上贴着袍客山庄的悬赏令,上面画着的一男一女极像自己和悦儿。他大惊,急忙上马向谷中赶去。
可能是这个野谷人迹罕至的缘故吧,除了寡居的老妇竟没有外人造访,他心道,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回到谷中,那兰悦不在屋里。霍兴安喊着她的名字,跑向屋后,又跑到树林,急急的在谷中奔跑,直到在山脚的泉边看见了她。
霍兴安松了口气。那兰悦放下手中的手帕,微微一笑:“公子很担心我吗?”
“我,我以为……”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那兰悦这么说,霍兴安心里踏实了下来。
“你担心我,那你陪着我吧。”那兰悦将手帕在水面漂来漂去。
霍兴安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不会走的,公子放心好了。”那兰悦柔声道。
“可是这里,每天粗茶淡饭的,你不会习惯的。”
“公子能习惯,我也会习惯的。”
霍兴安轻咳了几下。自从伤了内气之后,一直没有复原,总觉得体内一股浊气未消。即使服用了回天丹,也难驱逐。
“公子的伤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这儿,没有药材,如果有药材的话,悦儿会天天给你熬药,让你快快见好。”
霍兴安自小孤单,听到她如此关心体贴的话,好像被母亲疼爱呵护一般,竟然感动得鼻尖一酸。
“悦儿,”霍兴安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那兰悦轻轻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垂下睫毛。水里的一条鱼儿忽然冒出了水面,用尾巴甩起了一个水花,然后倏地隐入水中,仿佛偷窥了一下世间的春色。这一时风和景明,天光云影,山水相映,霍兴安只觉心如岸芷,随波徐荡。和那兰悦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心里平和了许多,怨气也少了许多。刚才还策马躁驰的狂然之感,在悦儿的软声轻语中竟然消失无踪。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霍兴安望着几只戏水的鸟,“星婆那样的高人行踪不定,我们不能总这么等下去。”
“要去很远的地方是么?”
“是。”霍兴安看着她,生怕她心意动摇。
那兰悦一想到这一去可能从此水长山远,不禁抬头看那山外。“公子,你替我讨个纸笔来,我,想留一封信……”
霍兴安点点头。
“我从来没有走这么远,”那兰悦神往的微笑道,“外面,是不是很繁华热闹呢?”
霍兴安想说,北边也有很多兵荒马乱的地方,但是又怕吓到她。“嗯,我去过的汴京,很热闹的。那里有很多人,卖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爹以前可是经常出去,但他从来不让我出谷。”那兰悦小心的看了霍兴安一眼,似乎怕提起黑袍客又触动他的不快。
一只斑斓的蝴蝶停在了那兰悦的手臂上,那兰悦用手指去拈,动作很慢,但还是将蝴蝶惊走了。
“你爹,没有教你功夫吗?”
她看起来真的是毫无指力和掌力,霍兴安心想。
“我爹从小告诉我,说功夫是世间的莽物、邪物,总不是什么大成之道,所以一直都不让我习练,”那兰悦轻轻摇头,“但是我姐姐却练的一身好功夫,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庄里的人都争着要习武,也没有人说功夫不好。只有我爹……”
霍兴安心里暗道,这黑袍客真是怪的很,一身不世功夫,却不愿传给小女儿?又想到,幸亏那怪客不传那兰悦功夫。
“习武很难,你爹怕是心痛你。”
“公子说的是,我爹只是希望我读读文章,诵诵诗词,他便很高兴。我娘也希望我这样的。”
霍兴安知道,如悦儿这样的女儿,一定是倍受黑袍客父母爱护的,这不禁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心道,你当然不需要功夫,你没有功夫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他自小失去父母之后,倍受人欺负,他还记得,在和阿不罕以及赤蚣的孩子打架后,那些小霸王笑他是没人要的讨饭儿,他于是生气地跑了出去,后来找到了笑天祖,决心学一身武艺。却不知天外有天,自己这点浅薄的功夫,连袍客山庄的门都打不进去。
他看着悦儿,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
“公子,你想你的爹娘了……”那兰悦轻声道。
霍兴安默然不语。
“我唱首歌儿给你听吧。”那兰悦道。
她捏弄着手帕,用小指轻点掌心,点了一会儿,吟唱起来:
“玉镜何时爱新妆,莫叹花事短长,凭栏处,暂歇春光,一脉烟雨偏惆怅……”
霍兴安心中一动。
那兰悦的歌声像鲛绡拂水,又似柳丝曳林,随着熠动的波光飘过了霍兴安的心头渐渐收音。他喃喃道:“我听过……这是……”他想起遥远的故里,幼时耳边曾经响起的的熟悉的词句。
“这是山野逸人龙星名所作的词,公子。”那兰悦道。
他知道那兰悦唱歌给他听,是为了安慰他,哪知这首词却又是他似曾熟识的。他想起第一次遇见那兰悦的情景,她也是在谷中的溪边唱着歌儿,而此时,这柔妙的歌声只供他一个人听,由他一个人赏。他看着她,一时感慨,一时感动。
“公子爱听吗?”
“嗯。”
“那悦儿再唱给你听。”
“好。”
那兰悦顿了顿,又轻轻的唱起来。霍兴安听的入神,仿佛心也随着歌声飞入蝶舞花影的旧日庭院……直到远处传来几声哨音,将他的神思惊动。他警觉的站起来,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在谷外的山脚下。他忽然想起了那树上悬赏的告示。
那兰悦停了歌唱,看着他。他低头看了看那兰悦:“我们该走了。”
那兰悦嘴唇轻动想说什么,但仍是点了点头。
他牵来马,急急的将那兰悦扶上马背,自己也纵身而上,急抖缰绳,向谷外奔去。那兰悦偎在他的怀里,满面飞羞,而霍兴安是看不见的,也无暇多顾,他只是一再的催马疾蹄。他这几日气力虚弱,心知已实在无法再和孟通等大打一仗,现在星婆又不在,心想,既然这丫头答应了我去探明父亲死因,那我就不再是强人所难,不再算是强掳,那么就走的越远越好。他心意已决,打马如飞,掠草穿林,那兰悦悄悄的闭上了眼睛。
这样跑了半天,后福累的几乎瘫倒,由疾奔变成拖拖拉拉的碎步。霍兴安只好停住,发现自己的下巴原来一直轻抵在那兰悦的脑后,被她的头发摩挲的胸前仿佛满怀暖香,又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紧抱着她似的,不禁心襟摇荡难以自持。这一时,他对自己说,兴安,兴安,她不应该是你恨的人,她现在是除了你之外无依无靠的人。
他将那兰悦抱下马,那兰悦低着头,害羞之极,不敢看他。
几片花瓣飞过了他们的肩头,他环顾四周,是层层叠叠的花树。这是一片临近湖边的地方,放眼望去没有人家,只有莺燕在落绒飘絮中飞来飞去,只有数不尽的花丛,花树。
他们一起走进花丛里,驻足歇息。
那兰悦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摸了摸颈边的几绺头发,轻风拂动着襟袖。漫天飞舞的落英,在她目光里灵动。“这么多的花。”她笑着,伸手去接。
霍兴安看着仰起脸在花雨里微笑的那兰悦,动人可爱的样子,再也移不开眼睛。半晌,那兰悦发现痴了一样的霍兴安,又羞又喜般的,垂下了睫毛。
落花贴着霍兴安的面颊不断掠过,恍惚里,他好像听见自己在空空旷旷的田野中回音般的耳语:悦儿,她美的真像花一样,如果没有那么多命中的纷争,就在这花里一直看着她,该有多好……
霍兴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
“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儿,”那兰悦道,“各种各样的花儿,数都数不过来。”她嘴角带着犹如芳蕊初绽般的笑容。她两手捧了接满掌心的花瓣,捧给霍兴安。
霍兴安慢慢伸出双手,接她捧过来的花瓣。她的双手没有松开落下花瓣,却轻轻放在霍兴安的双掌中。霍兴安触碰到她的手,心一颤,然后剧烈的跳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松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和花瓣包起来,仿佛将这世上无比的美物收在了自己的心里。那兰悦没有挣脱,任由他这样握着,好久,好久。
她低着眼,脸上阳光灿动,娇红胜花。
“公子……”
霍兴安一怔,连忙松开手掌。那兰悦将花瓣慢慢拨落到他的手里。两个人都再无说话,但心里却感觉到花酿的蜜意般,默契殷殷。
霍兴安看着满野摇曳的花儿,不知怎么,却忽然想到了在汴京时那件让人赧颜的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