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骨头抚摸

    第五章 用骨头抚摸 (第2/3页)

就会像自己一样,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命运。傅朗西没有拒绝,他要麦香耐心等一等。上上下下都是捷报纷纷、犒劳三军的形势,麦香心情很好,她觉得傅朗西太过虑了。

    傅朗西仍旧是独立大队的政委。在他的提议下,上级将指挥长一职交给了董重里,又将董重里的苏维埃主席一职交给了常守义。常守义当上苏维埃主席的头几天,傅朗西曾经动了心,两脚已经走到门槛后面,只差一步就从开满月季花的院落里走了出来。就在那时,工农红军第四军酷似当年大破朱仙镇后的岳家军,在张主席的严令之下,怅然北撤。以史为鉴,在不明白张主席的真正用意之前,还是小心为上。傅朗西没有迈出门槛,仍旧躲在大门紧锁,只能从紫阳阁进出的白雀园里。

    麦香再次提起恋爱研究会时,傅朗西竟然大发脾气——诸如此类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傅朗西的持重让董重里百思不得其解。在傅朗西称病的情形下,中心县县委书记一职被委任给了别人。为此,傅朗西写信给张主席说,往日听别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自己还不相信,直到肺病缠身后才明白,疾病真的能够将人折磨得意志衰退。每餐能吃三碗饭,掇着鸡汤当茶喝的傅朗西,竟然说自己健康情况极差,随时都有可能去见马克思。在信的最后,傅朗西才意志高扬了一下,他说自己人不能动,心却像回归的大雁一样早就飞向北方。在可以评论傅朗西的人中,只有董重里还坚持着对傅朗西的一贯认识:这是一个有大志向、有大觉悟、有大思想的,不可多得的可以引领大局的天才政治家。心气不低的董重里,由衷地佩服傅朗西,他承认自己正是被傅朗西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所吸引。

    张主席给傅朗西的回信是阿彩带来的。

    在信里,张主席简单地表示了对傅朗西的慰问,随后就开始批评大别山区的某些赤色领导人,说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打击坚持正确意见的人。张主席希望傅朗西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苏维埃武装割据事业于危难之时。因为张主席来信的缘故,得知傅朗西藏身之所的少数人中增添了阿彩。

    阿彩带回一个天门口人从未听说过的名词:肃反。不久之后,“肃反”就和“驴子狼”一起,成了天门口人最害怕的东西。

    回到白雀园,阿彩脸上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郁。月季花还在开,风吹不散的却是别处过来的桂花浓香。大家都等着阿彩谈谈张主席那边的情况,顾不上同盼星星盼月亮般的杭九枫开玩笑。

    “我是从另一个白雀园回来的,那个白雀园在河南光山县。”一路上便衣潜行的阿彩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便对大家说,第四军一到白雀园,张主席就大开杀戒,“从军部参谋主任开始,然后是十二师许师长和政治部主任、三十团团长和政委,以及二十八团、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的团长。许师长多么会打仗呀,年轻得和九枫差不多,都要杀头了,他还说不要用枪,省几颗子弹可以保卫苏维埃。”

    杭九枫打断阿彩的话:“你是说张主席错杀了好人?”

    傅朗西打断杭九枫的话:“阿彩离张主席近,听她说。”

    “不仅动枪动刀的人佩服许师长,就连张主席本人也说他是条好汉。张主席不止一次为许师长惋惜,后悔自己来大别山的时间太晚,没办法再帮许师长了,若是来得早,说不定还能将许师长从对手那里拉回来。”阿彩接着说,“见到张主席时,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董先生,张主席真的很像你,白白净净的,很书生气,从头到脚,一点凶相也找不到。只要开口,句句都是学问。工农红军里谁好谁不好,张主席都能说出很大的道理,虽然将第四军的干部战士杀了两千六百多人,大家反而更信服他了。”

    董重里的语气很坚定:“这样做就对了,不能让那些心外有心的人同我们搅在一起,四处惹祸!”

    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正当大家觉得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

    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操心张主席命令的事。

    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四八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

    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

    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鸡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

    关押常守义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里**静,密密的树林里,说话的全是五人小组的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开始两天常守义被吊在棚顶上,肚子里的气提不到喉咙上。好不容易两脚沾地,紧接着就被人打坏了肺,出气重一点,就会疼痛难忍。五人小组的人只在审问时出现,所有问题全都涉及苏维埃的前途命运。问题虽然很严厉,问的方式却不严厉,常守义不说或者说不出来,五人小组决不强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认认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组说得最多的,常守义觉得压力最大的,就是这样三句话。

    常守义很怕五人小组离开,他们一走他的苦难就开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说话,累了就出去换别人来,再累了再换。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烂的常守义再也没有力气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们想了解的自己都愿意说。那些人还是不说话。常守义不得不糟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被马鹞子收买,成了县自卫队的第二大队长;一会儿说自己是冯旅长派进来的奸细;一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不服上面的乱指挥,一心想找机会暗杀张主席。说了这许多,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实际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常守义很怕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来说:“我组织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恋爱研究会。”

    此话一出,拷问他的人马上招来五人小组:“恋爱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几下的常守义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他们不该打我的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我们来帮你回忆——你晓得第三党吗?”

    “这种事都不清楚还能当苏维埃主席?”

    “你说说,第三党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好在要抛开国民党,坏在竟然还要抛开共产党。”

    “这么说恋爱研究会一定是一个受人指使的秘密组织?”

    “就是这样,它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是别人。”

    “是不是第三党,你要想好,可别乱说。”

    “对对对,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样的第三党!”

    常守义用从冒着血泡的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慢地说,在自己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是杭天甲和麦香。看着五人小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说出几十个人,独立大队中除了敢死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还有阿彩全部记在五人小组的笔记本上。

    紧挨着冬至的那个中午,五人小组簇拥着小曹同志,还有董重里和管团长,一齐出现在草棚门口。小曹同志问常守义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子时,被几个溃兵缠住,是他大着胆,上前拉着麦香往对岸跑,并且顺手将正中间的桥板扔进水里。因为是冬天,溃兵怕冷,没有下水追过来。等到回家时,常守义又下到水里,将麦香背过河。为这事,麦香说要感谢常守义,但什么也没做。“所以我就想,万一你们真的将麦香杀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烦我。你们一定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傅朗西,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先说了麦香,就不能再说傅朗西了,我不做这种连窝端的事。”一对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义绝对只说一个人。他要五人小组照着名单细细查一遍。若是他先说了傅朗西,就一定不会说麦香的。可惜麦香被他说在前了。常守义还认为,杭九枫天生是马鹞子的对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与马鹞子拼个平手。只有杭九枫,论狡猾,论心眼,论凶狠,马鹞子都比不过他。他还是个硝狗皮的高手。马鹞子是苏维埃的死敌,常守义是苏维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苏维埃事业留条后路。“杭九枫不能说,我就说了阿彩。她那样子若不是恋爱研究会的谁也不相信!不瞒你们说,恋爱研究会是假的,恋爱研究会的名字却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这么文雅的东西,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当时就有人说,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与三青团有点关系。这是多么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闹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都来研究恋爱。当笑话说是可以的,身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掌握好原则。开口闭口,不是气质就是风度,不是浪漫就是潇洒,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能同那些住在城里的家伙相比吗?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刚刚说到董重里,常守义突然卖起关子来。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怕往后没有人说书。

    “你们看看,都出血了。这辈子我就没咳嗽过。爱咳嗽的傅政委笑话我,说猪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义吐出一泡血痰,继续说,“小曹啊小曹,你又错了。你说我怕没有人说书是不对的,全天门口只有一个人,听说书也无所谓,不听说书也无所谓,这个人就是我。若是我儿子的眼睛没瞎,我才不会让女人做主,送他去学说书。按我的心性,第一个要供出来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隔三差五就要编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说书帽说给大家听,我心里早就有气。我没有供出他,是因为我家里的女人简直将董先生的说书当成了半条命,万一我过不了肃反这一关,怕她日后不肯到老子的坟头上烧香,从头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还是没说。”

    常守义的话在风里飘来飘去。小曹同志终于露出真面目:“不要以为你布下这些迷魂阵能蒙蔽所有人。别人看不清,张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将董重里扯进来,我也不会相信的!还有阿彩!他们对张主席很忠诚,你休想借刀杀人,我不会上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常守义的反复既没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将其他人从充斥着鬼魂的山坳里拉回来。月白风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义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攒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晓得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四九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砂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砂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

    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董重里终于开口:“你是聪明人,趁早替九枫想一想。”

    杭天甲满脸疑惑:“你这样说话,让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为不解:“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说:“眼下情况很特殊,你们杭家虽说有个刚出生的男丁放在那里,可马鹞子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靠得住的还是你一泡尿变出来的九枫。阿彩从白雀园回来后说的话你也晓得了,连张主席直接指挥的嫡系部队,都是十个里面杀一个,不要说天门口的独立大队了。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枫是你的儿子,万一被连带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说:“你不是一向不愿重用九枫吗?”

    董重里说:“我是替傅政委着想。在大别山搞武装割据,还得靠傅政委,别人都不如他有办法。傅政委要做成这番大事业,还得靠九枫给他当帮手。没有九枫,傅政委呼风唤雨的本领就施展不开。”

    杭天甲说:“你莫像说书环环相扣,给我布迷魂阵!”

    董重里说:“也好,时间有限,说三十六计吧!最后一计是走为上,第三十五计是连环计,第三十四计是苦肉计,第三十三计是反间计,第三十二计是空城计,第三十一计是美人计——”

    杭天甲摆摆手打断董重里的话,好半天才说:“我明白了,我这一生必须将三十六计用遍!往日三十五计都用过,就只剩下苦肉计了!也好,行刑那天,让九枫送我走,不要让别人捡这个便宜!”

    董重里长叹一声:“难怪别人称我们为**!”

    杭天甲反而轻松了:“董先生,你也用不着让脸白得像死猪屁股,你是在为杭家做好事。我就要变成鬼魂了,哪天你遇到不测,我会用手指堵住他们的枪管,不让他们开枪打你。你去叫五人小组来吧,我要当面同他们谈谈。”

    杭天甲答应得越轻松,董重里心里越难受。

    五人小组到来后,惊讶了一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杭天甲的请求。

    当着大家的面,杭天甲将一句话当两句话说:“九枫我儿,在老子面前你也不要客气!下手一定要狠,连人带刀都要舞起风来。不管是手臂,还是刀背,要会借风力,要站在上风头,除了好用力,还能避开血气。刚死的人血气重,闻多了不好,就算是老子的也不行。你来摸摸,这一块腱子肉太硬,里面肯定有肉筋子。到时候我会尽量放松。对付它,除了狠,还必须快。刀刃往下砍时,不能直上直下,要有横的意思。硬砍是不行的,刀刃快要吃到肉的那一刻,一定要有割和切的小动作,也就是砍到最后顺势一拉。要记住,砍的力气为主,拉的力气为辅。最关键的是要沉住气。天下之事,不看远的,要看近的,小曹同志就是好榜样!对付仇人要狠,对付自己人要狠上加狠。心慈手软的人永远只能做平常百姓,心狠手毒的人才能完成大事业。你是杭家的传人,干这样的事应该得心应手,所以你要亲自动手。若是有人借我的人头成了英雄,杭家就成了让人耻笑的狗屎。不敢动手的人就不是杭家儿孙。这种事是由不得人的。我这也是学老太爷,就因为他不肯让马鹞子活捉,我们做后人的才受到大家的尊敬。”

    杭九枫盯着杭天甲的脖子:“那好,我就试试。”

    杭天甲生气了:“混账!不是试,要做就做利索。”

    杭九枫说:“快死的人莫发脾气。我会让你满意的。”

    杭天甲说:“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这一代,杭家有四个儿子。生了你之后,原以为你的二父三父和细父也会跟着生儿子,没想到他们连个女儿都没留下来。所以,你要替杭家保本,这辈子最少也要生四个儿子。”

    父子俩都不是啰嗦人,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多说一个字。回到小教堂,杭九枫认真地挑了一把大刀。会硝狗皮的杭九枫,对刀的钢火格外讲究,磨刀的功夫也超乎常人,半天不到,他就将手里的大刀磨得可以照见女人的媚眼。

    此时此刻,杭天甲格外务实。五人小组最后一次提审时,他一句骂天骂地骂人的话都没说,而是实实在在地提出三个要求:第一,行刑时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英雄一世,到死也不想有窝囊样子给人看。第二,他不怕死,但是怕痛,痛比死更让人难受。请五人小组准备四斤红烧肉,自己吃两斤,到时候有力气经受那一刀;另外两斤给杭九枫吃,挥起刀来才利索。第三,在杭九枫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前,一定要将那个叫一镇的孩子认定为杭家的血脉,并将他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无人表示异议。至于第一个要求,简直不是要求,杭天甲不说,五人小组也会这么做。审讯结束后,对独立大队的发展壮大有过大功的杭天甲,如愿得到半盆红烧肉。杭天甲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给了杭九枫。因为他担心,万一杭九枫力气不够,会使自己经受额外的苦难。杭九枫吃了杭天甲剩下的红烧肉。天气很冷,碗里的油冻得发白,凸在上面的肉块冷得发黑。杭九枫喜欢吃这样的冷油冷肉,父亲的将死也无法影响他的胃口。眼看快吃完了,才抬头问杭天甲有没有其他吩咐。杭天甲摇着头,天下将要斩首的人犯都是这样,吃完红烧肉,心就死了。

    蛾眉月弯得像爱笑的女人,丝丝和线线抱着一镇,跟着马鹞子走了,段三国带着妻子躲到亲戚家去了,屋里没有人。被性情之火烧得难受的杭九枫找到阿彩:“我父发话了,我负责下种,你和丝丝负责生儿子!一人两个,谁生不下来,我就压死她!”阿彩一边抗争,一边嘲笑他找错了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由她来做,既然丝丝那么会生儿子,就应该让她一口气生上十个二十个。杭九枫的力气越来越大,阿彩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必须马上就去五人小组,将自己与恋爱研究会的关系说清楚。五人小组通知她时,说得毫无周旋余地,半个小时之内就得见面,否则便以故意逃避论处。“我就不信你不怕五人小组!”阿彩匆匆走了,杭九枫冲着弯弯的月亮嚎叫不止。

    后半夜,铁砂炮响了。五人小组吓得不轻,以为有人策动独立大队暴乱。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杭九枫喝多了酒,放炮为自己助兴。铁砂炮声只是添了一些混乱。杭九枫扔下酒壶,也不看五人小组盯着自己的眼光,拎着大刀就往后山走,过了小东山,再过小西山,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到了被篝火照得通亮的深深的山坳。杭天甲的嘴被布团塞得紧紧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杭九枫在他面前站稳了,也不听五人小组的人发出的口令,双膝往下一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说了一句:“老人家,儿子送你享福去了!”然后便很自然地一挥刀。北风相助,寒光照彻,山野低垂。身首分离的巨响,原本可以使杭天甲像杭大爹一样雄壮地死去。

    一切都被麦香的破口大骂冲淡了。

    五〇

    常守义被捕时,麦香正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杭天甲被捕时,麦香又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为何还不让傅政委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放在往日,董重里一定会说傅朗西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今日却不能这样说了。他停下来貌似轻松地和麦香开着玩笑。他这么说是有来由的,小曹同志与傅朗西见过面后,就通过五人小组传话,特许麦香暂时不与独立大队一起活动,全力护理傅朗西,只要不影响傅朗西的身体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许的。

    麦香信口回应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会被肃反?”

    董重里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让麦香再次回头时,下意识地往小街深处看了几眼:又有几个人被管团长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往后山。董重里在镇静之余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后,麦香再次见到董重里,这个一向襟怀坦白、静如处子的男人已经方寸大乱。

    小教堂里,五人小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摆着常守义的口供。说是开会讨论,却没有董重里说话的份,五人小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才能将排在第三的麦香等人一网打尽。董重里在心里冷笑。自从五人小组按图索骥地去捉常守义供出来的那些人时,他们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董重里明白了:麦香是一只诱饵,或者是董重里上钩,或者是傅朗西上钩,或者两人都上钩,或者两人都不上钩。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后都是五人小组肃反的成绩:摸清了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武装割据地区主要负责人的底细,只会使这支队伍更加纯洁。董重里没有坚持,也没有不坚持。五人小组先是决定事先不向傅朗西通报麦香将被逮捕,后来又决定在逮捕麦香之前由董重里向傅朗西通报。董重里只是认真地聆听,直到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他才用目光穿透窗户,深刻地凝视着后山。

    “非得我去吗?由你们去通知应该更合适。”

    “你是老傅的老搭档,凡事都有默契,你去最合适。”

    董重里不再与穿新军装戴新领章帽徽的五人小组计较。

    董重里进雪家时,傅朗西正在同麦香说话:“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恋爱研究会的事。”

    “我都不想,你也不要想,免得心烦。”

    “不。我想好了,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恋爱。”

    “难怪大家都愿意听你的话,跟着你走。”

    “如果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愿意选择哪一样?”

    “你应该弄个先甜后也甜的事让我选!”

    董重里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走进去。麦香回避后,他立即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到这一步,他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了所有与麦香有关的事。五人小组认定麦香是恋爱研究会的主要头目。傅朗西脸上没有搽黄蜡,却比搽了黄蜡还要黄。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半空,像个只记得饿不记得饱、只记得吃不记得屙的苕男人。董重里几次催他拿个主意,他都没有反应。

    “这样下去就是滥杀无辜。与那些用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办法对付我们的人有何区别?”见傅朗西还是不说话,董重里急躁起来,“早知你不肯救麦香,我何苦费这些口舌。我这就告诉她,让她赶快逃命去。”

    傅朗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且慢:“麦香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了。你就没有想想,为什么那些人让你单独来找我?若是觉得他们也会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我们就太幼稚了。这是为你我精心设计的圈套,伸进去一只脚,也会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但也不能看着麦香去死呀!”董重里心有不甘,“为麦香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傅朗西望着天空目光一直落不下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做什么?他们让你来找我时,早就将麦香的活路都堵死了。先前同马鹞子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也没见谁派一支枪来帮帮忙。马鹞子跑得不见人影了,倒从主力部队里派一个团来压阵,这种事,你听说过吗?”

    董重里没有被说服,相反更坚决了:“麦香是你的妻子,你总得试试吧?你叫她进来,看她自己怎么说。”

    傅朗西长咳几声,不等开口叫,麦香主动跑进屋里。

    “我没事,是他有话对你说。”傅朗西伸手指了指。

    “那些来肃反的人要杀你!”董重里没时间委婉了。

    “这个该挨千刀的常守义,我活着从没碍过他的事,死了他也没有多少便宜沾,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哩!”麦香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想到的只是抱怨。

    “赶快跑吧,也许还来得及!”董重里越来越紧张。

    麦香紧紧盯着傅朗西,等着听他的意见。傅朗西也不回避了:“你一走,这屋里的人都会完蛋。”

    麦香将一缕头发叼在嘴里,一咬牙就有了主意。既然常守义咬定了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主动坦白,即便不能救自己的性命,起码不会殃及傅朗西和董重里。心存感动的董重里更希望傅朗西能挺身而出,麦香能为他做一切,他为什么不能为麦香做一切!以傅朗西的声望,出面做些解释,有可能说服五人小组,挽救麦香,也挽救他人,结束这愈演愈烈的****。麦香不让董重里责怪傅朗西。事情明摆在那里,五人小组知道她是傅朗西的妻子,如果他们还信任傅朗西,就会放过她。现在的情况正相反,傅朗西越解释情况就会越糟。麦香要董重里去天井那里等着,自己一会儿就过来。董重里默不作声地穿过白雀园,站到东月门后。身后像有动静,又像没有动静。有动静时像两个人在哭,没动静时像两个人在笑。

    焕然一新的麦香出来时,脸上充满迷人的潮红:“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搔首弄姿的麦香不仅让董重里觉得诧异,就连朝夕相处的傅朗西也颇感意外。她身穿的绣花缎面袄子,从样式到花色与常天亮所说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样。

    “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闲聊时对梅外婆说,我穿这样的袄子一定很好看,没想到她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不是瞒你,我想等熬过肃反再对你说。”

    “常天亮说得那样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哩!”

    “是你说的,常天亮的鬼话听不得!”

    傅朗西要麦香穿上旧衣服去见五人小组。被绣花缎面袄子衬得空前妩媚的麦香哪会答应。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单凭常守义的一句话,自己与傅朗西的夫妻恩爱就会变成天地苍茫。

    董重里很茫然。绣花缎面袄子上齐整的叠缝宛如锋利的刃口。麦香在前面走,一个在这条街晃荡多年的女人突然美丽无比,让整条街上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美丽的麦香一进小教堂,就声明自己这些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好有傅朗西的耐心开导,她才明白了许多道理。

    五人小组的人说起话来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成立恋爱研究会?”

    麦香不怕这种审问:“我没有成立你们说的这个会。”

    五人小组的人说:“不要说我们没问的话,我们只想了解你成立恋爱研究会的目的。”

    麦香还是否认:“树都没栽,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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