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

    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 (第3/3页)

长的人,让他们回武汉来生活,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紫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却大为反对,他要紫玉想想这些年来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起的作用。如今,地方和民众都要以安宁为主,再也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暴乱了,所以,关键不是梅外婆和雪柠离不开天门口,而是天门口已经离不开她们了。

    杭九枫做梦也没想到,紫玉还真敢做主,当即将阿彩留下来,同自己一起在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杭九枫觉得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门口当区长的事没办成,他们夫妻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气,就在紫玉面前说起狠话: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门口,他就要将紫玉带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从前的紫玉了,一时忘了医生要静心保胎的嘱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说三声:“你以为这是哪里,有种的你就试试看!”话音刚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便随着一汪血水喷了出来。杭九枫自知这祸惹大了,只得将阿彩的去留丢在一边,离开武汉,独自回到天门口。

    雪柠等人都以为阿彩只是羡慕武汉地界上的繁华,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弹了几下,柔柔地提醒他们,阿彩若是只有这类想法倒没什么,只怕她还记着当年受到春满园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蓝将来龙去脉追问清楚后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彩也是徐娘半老了,还在记恨这事,活得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张郎中和常娘娘说,从梅外婆到雪柠,再到雪蓝,一代更比一代美丽,当然不明白女人脸相漂亮却长着一头癞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弹击躺椅的扶手,让雪蓝去书房备纸磨墨,一会儿张郎中写药方要用。还在几天前,邓裁缝托人捎来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还能动手,她要写信感谢人家。

    雪蓝刚离开,张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脉:“等您老用力拿过笔,脉象就不准了。”张郎中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体会一阵,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福大贵之人,眼见着这脉象就像春天里的溪水,细是细,可是那不是您老的问题,若是大河变成的,细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来就不大,这样的涓涓细流是要长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张郎中在前面进了书房。雪柠和常娘娘等都要搀扶梅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等她们进到书房里,张郎中已经将药方拟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马上交给雪柠。雪柠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里。梅外婆看了一会儿就将药方放下来,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数落张郎中,虽然很会看病,可就是爱装神弄鬼,好好的一个药方,硬要添上几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闻听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边抱歉错怪了张郎中,一边又指向药方:“这味药叫乌爹泥,若是再望文生义,那就应该是黑发老头脚趾缝里的臭泥!”屋里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话逗乐了。

    “人脚趾缝里的臭泥还真是一味好药。对不对症是一个问题,就算对症了,我也不敢给您老用这种药,虽说是药无贵贱,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让您吃这样的药,别人不骂,我自己也没脸再行医点药了。这味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罗、老挝诸国,后来云南等地也能造。据说是将细茶末放入竹筒,将两头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烂泥沟中,只要竹筒不烂,时间越长越好,取出来后,捣成汁,再经过熬制而成。块小而且润泽者药力最好,块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这个药方里,是取其清上膈热,化痰生津的功效。”

    来了兴趣的张郎中变得口若悬河。天地之间万物皆可入药,能治病的还有白蚁泥、白鳝泥、犬尿泥、驴尿泥、粪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属于土,同属的还有猪槽上的垢土、墙上的古砖土和寡妇床头上的尘土。说到寡妇,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对看了一眼。张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说得更仔细,不论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疮,只要用寡妇床头上的尘土和上麻油涂上去,睡一觉就会好。

    “你这药用得太怪,有股邪气!”梅外婆正在郁郁地说话,雪蓝掇着笔墨进来了,“我不想与什么同寿,只想有力气写几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笔,雪蓝连忙将墨蘸好交给她。梅外婆写好了信,摊在桌面上。认识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并不是感谢邓裁缝,而是要邓裁缝想办法告诉那位二老板,有个名叫阿彩的女人离开天门口来到武汉,十有八九是想公报私仇,请他小心为是,能化解当然好,做不到这一步,就得找别的活路。

    常娘娘没有看清楚,她是从雪蓝的小声念叨中听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没有往日紧,说了一句还想说第二句,连三带四地还有五六句:早两年梅外婆就说过,无论闲事还是正事,看见了也要像没看见,非得有人来管一管那也是雪柠的事,自己已经成了老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带有深山沟里烂木头的气味。董先生说书结束时总要打一声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过了,好比听说书的人走在散场的路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画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开明,以为儿女们没有长大。就凭眼前这封信,说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还是轻的,说重一点就等于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势,乙就满地逃命;乙得势,甲便抱头鼠窜。你来我往,哪怕败得再狠,也是对方的一种制约。今日情况完全变了。与抵抗日本人时相比,国民**这一次说自己在有计划地向大后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耻。兵败如山倒,谁见过山倒了,还能重新扶起来?在董重里的说书里,那个叫共工的人战败了,一头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广大的女娲也只好捡些石头扔上去补补窟窿。说一千,道一万,这时候向遥远的武汉通风报信,一旦被发觉,是不是祸很难说,但肯定不会是福。

    常娘娘一辈子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梅外婆边听边点头,她承认,常娘娘没有说错一个字,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过错,眼看有人大祸临头,不能不做声。

    梅外婆将信交给柳子墨,请他找一个合适的送信人。然后将话题转向张郎中:“我也为自己开个药方,请你帮忙看看。”说着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当归。

    张郎中盯着当归二字,好半天才开口:“您老用这种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该走了。”

    “张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归是药但又不是药,对吗?”

    张郎中只顾往门外走,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雪柠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个人在大门后沉默了一阵。

    雪蓝说:“可惜我们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雪柠说:“莫瞎说,张先生很高明,梅外婆会变健康的。”

    柳子墨说:“被梅外婆看出来,往后让她吃药就更难了。”

    “梅外婆比我们还清醒,她明白时间不多了,当归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而是一个事件和一种心情。老人家的情况虽然很差,却也算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防着点,说不定一阵风吹上身,大限就来了。”张郎中说话时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柠心里一痛,眼眶马上就湿了。

    一二一

    夜里梅外婆用腊雪煮水泡谷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别早。

    梅外婆如此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梦非梦中回忆雪柠尚未出生时家中的情景。这是梅外婆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大家觉得应该满足在梅外婆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

    雪家人虽不好茶,对茶的了解并不缺乏,何况身边还曾有一位对待茶如同对待自身美貌一样的小岛和子。雪柠选出两把紫砂壶,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腊雪,小的放入谷雨茶,等着承接烧开后略微放凉的腊雪之水。雪柠掇着腊雪煮水泡的谷雨茶,请梅外婆喝。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说话但又没有做声。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说:“今日这茶像是圆表妹泡的!”对腊雪煮水泡茶记忆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软禁的那几年里,柳子墨始终记着梅外婆说过的话,平时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谷雨与白露两个节气,必定要去春满园旁边的茶馆里,要一壶用腊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细细地品尝。在他的感觉里,眼前的茶与茶馆里的师傅所泡的茶毫无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气质,还要胜过几分。梅外婆尝不出来也罢,说它类似圆表妹在妓馆里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让人太难过了。雪柠拦住企图坦言相告的常娘娘,并在另一个场合里要所有人都记住莫做蠢事:“不要让梅外婆晓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这一天是白露,是腊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记得这种与茶相关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显。雪家人越来越担心张郎中说的那句话,惟恐有风吹着梅外婆,非是正午,决不开启任何一扇窗户,必须进出时,人人都会侧着身子,使门的开合程度尽可能小。一片过早落下的枯叶翻过紫阳阁高高的瓦脊,扑通一声掉进院子里,正在回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为要刮大风了,急忙地将大大小小几十扇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这才去向柳子墨求证。听柳子墨说近几天气候相对稳定,不会出现大风天气,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来。

    天上白云果然很稳定,已是傍晚时分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窗外霞光满天,屋内风平浪静。

    上武汉进货的伙计回来了,并且捎回几件新做的旗袍。风尘仆仆的伙计顾不上休息,就说起邓裁缝告诉他的阿彩前后三次去旗袍店里的情形。

    第一次去时,阿彩带着紫玉。邓裁缝以为像紫玉这种女干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柠的那种旗袍,而且还要红色紫色各一件。

    约好拿旗袍的那天,还是她俩同行,两个人将邓裁缝的手艺夸奖一番,阿彩突然问起春满园的事。局势稳定之后,春满园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当两夜用,才能既让那些排队等着上台演戏的艺人满意,又让那些手里拿着钱却买不到票的看戏人满意。就在这时,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后转的二老板,却连个招呼都没打,说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个鬼,无影无踪地不知去向。邓裁缝对阿彩说,自己确实听到一点风声,在春满园做事,就是大老板也会莫名其妙地得罪某个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埋在店铺底下,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邓裁缝为什么后来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去了**。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她说:

    “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饼回来之前,从西河下游先来了一个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风水的,尤其是擅长选阴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话,雪家下了帖子,专门请他来为梅外婆选一处阴宅。在门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头脑,虽然现在是雪柠当家,真要做这样的事,肯定还得先来问问自己。何况以梅外婆的信仰,断断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后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转身去找雪柠。雪柠还没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写的,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后操纵。雪柠没有说破,见到徐先生时,还多了几分客气,将这事应承下来,还让常娘娘送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风水与众不同,即将住进阴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亲眼看上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从其睡房门口经过一遍。龙要傍水,虎要进山,这是阳宅的道理。阴宅的选择就不是这样的了,有人是龙形龙性,有人是龙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龙性。有关梅外婆的形与性,徐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常娘娘问时,徐先生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具体来说,出门之后先往西边山上走。

    雪柠和常娘娘领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个人突然停下来:不远处的山坳里,一位裁缝家的女子,同一个士兵搂抱着躺在草丛中。两个人都睡着了,脱得光光的四条大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雪柠赶紧示意让大家沿路后退。“这里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晓得被我们看见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还好说,天门口的女人要不闹出点风情,大家还会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军队里的人,先前就有一个军官因抢杭九枫的东西被枪毙,这与民间有夫之妇通奸之事,只怕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阴宅再要紧,也抵不过一条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东山,走在前面的徐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后面的雪柠扯住了衣襟。顺着雪柠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摆着许多晒箕,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躲在与瓦脊平齐的后沟边上,将顶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过屋后的深沟,去偷那晒箕里的棉花。“这里也不要看了。你看那些孩子,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若是突然间受到惊吓,肯定会摔到屋后的深沟里!”他们多绕了许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边一带的山上,雪柠再次拦住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长着许多嫩草,秋天刚来就得为过冬做准备的野兔们,正在拖家带口地觅食,见到有人来,既想逃避,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小家伙,若不趁早使身子多长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气,住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如何挺得住呀!我们还是换个去处吧!”徐先生顺着来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后面不停地提醒,还有北面没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应,埋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回转身来再看,雪柠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里远。

    紧走慢走的两个女人终于到了面前,也不等她们喘口气,徐先生便要将原封未动的封包还给雪柠。会看阴阳风水的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徐先生拿着帖子找上门时,雪柠脸上飞速闪过的那一点点犹豫,就让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读书不多,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却懂得读书切忌偏颇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这些字,写字人用的多是偏锋,一眼看上去就显得心术不正。当初他还在心里想,以雪家的名望,断不会随便让人在自家帖子上乱写滥画,这一点他在进门后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字与书房里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写的字毫无相同之处。

    徐先生从糊涂中明白过来,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说:“世上什么都不全是真的,就连**都有假,上台之前都会说甜瓜甜,苦瓜苦,上台后就变成了苦瓜甜,甜瓜苦。”

    正在说话,几个在凉亭一带玩的孩子风一样跑回来:“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军官!”一会儿,孩子们所说的女军官就出现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是阿彩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说话,雪柠伸出手来连连摇摆。徐先生转身朝着阿彩望去,阿彩也在望着徐先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若天下人都像雪家这样,什么风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后,葬到哪里,哪里就是福地。”徐先生说完就走,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留下。

    不知底细的人只当全是好话。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话:“这话等于没说。人都葬了,当然得以福地相对待。”

    这时候,一县闻讯跑了过来,正好在紫阳阁前迎着阿彩。母子俩手拉手亲热一阵,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儿子,早点做些准备,过两天随自己一起去武汉。一县很高兴,以为只是去武汉看看。在绸布店门口站着的圆表妹提醒一县,阿彩的意思是这一次去武汉后,要在那里长住,将来找个女大学生结婚,就在那里成家立业过一辈子。一县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眼角却在往紫阳阁里瞄。阿彩点了点头,一县却不满意,狠狠地一甩手,转过身来扬长而去。阿彩笑了笑:“多时不见,还以为他真的长大了哩!”

    此时的阿彩仿佛是在重现当年坐着小轿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时的风韵。段三国的看法引起那些见过当年情景的人的呼应。阿彩很高兴,问了问段三国现在的情形。段三国说,自己连打更的事都做不了,别的大事更是无能为力,这几天正在琢磨是不是在下街拜个师傅,学一门可以□口的手艺。阿彩当即替他出主意,趁着中秋节在即,写个帖子寄给傅朗西,只写问候,一个多余的字也莫写。“你做的好事就像埋在碗底下的肉,扒开了才能看见。没有你一家,一县哪能长得到这么大!”旁边的人插嘴说,不是段三国暗中相助,马鹞子早就将杭九枫杀了。阿彩没有接过这话往下说。大家马上察觉到阿彩一定是回来办要紧的事。这一次,又是圆表妹将大家想问的话挑明了,阿彩确实应该将自己与杭九枫的婚姻名分做一个了断,两个人都是新政权的骨干,若是仍然坚持一夫多妻,大家就会觉得这个**又不是人民的。

    隔着人群阿彩看见雪柠正往紫阳阁里走。她顾不上说别的了,伸手拨开面前的人,大声叫着,要雪柠带自己去见梅外婆:“我给老人家带来了一点汪玉霞月饼。”阿彩挥了挥手上的盒子,说是还有梅外婆更喜欢的东西。

    雪柠略微等了等,阿彩跟上来后,才带路往梅外婆的睡房走去。阿彩走路的动静很大,临近梅外婆的睡房时,雪柠两次提醒她走慢点,莫将风带起来。雪柠将房门推开一条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两个人进去后,屋里的各种挂件,都没有摆动,躺在床上的梅外婆却说:“哪来的风,好冷呀!”

    自从吃过汪玉霞月饼,从外形上看梅外婆似乎健康了不少。说了几句闲话,阿彩就请一旁的常娘娘帮忙打开纸盒取出里面的礼物。常娘娘先用剪刀剪断纸盒上的绳子,再将盖子揭开,露出一片黑色丝光缎子。

    “黑得这么好看的缎子,我还没有见过哩!”常娘娘正要彻底打开,眼明手快的雪柠拦住了她。

    “打开看看嘛,梅外婆若喜欢,也算我当面讨个快乐!连邓裁缝自己都说,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好看的衣服!我晓得你们喜欢旗袍,女人哪能一辈子总穿那东西!”阿彩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再想去拿那纸盒子时,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却不肯给她。阿彩提高声调说,反仆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么人面前。雪柠上前一步将那纸盒子接了过来放在身边:“这事放一放,先说说武汉的情形,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还多吗?”虽然只是轻轻一说,眼睛里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来,说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变得蛮不讲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见大,只怕换了一对耳朵来听雪柠的话,人家就会认为这里面有对当前局势不满的意思。

    梅外婆在床上挣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雪柠赶紧上前抱住她,让常娘娘在那后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没闲着,接连问要不要将张郎中叫来。

    梅外婆缓过劲来,一眨眼皮做了个用不着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还是自己。这些时,胸口下面就像长了一条饿虫,白天里叫饿不说,夜里睡觉也时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了解的,这屋里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后的那个春天跟着我们挨过饿,其他时候,谁不是想吃红糖有红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张郎中来看说是纳差,我也懒得同他争辩。纳差是不想吃东西,我是想吃却吃不下,除了饿虫,喉咙里还有一只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饭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顺原路扔出来。所以呀,你们也不要怪张郎中脉理平常,实在是我这身子到处阴错阳差,心肝脾肺肾五脉乱成了一团乱麻。这样说来,还是阿彩实在,懂得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不像其他人,明知我这样子,只要有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呜呼哀哉,还装得若无其事,打妄语,说假话,用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好言语来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与这屋里的人做过一家人,亏得你想得这样细致,一边请风水先生来选墓地,一边就将寿衣做好了,拿来吧,我还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寿衣。”

    梅外婆这样说了,别人哪里还有其他想法。雪柠和常娘娘不愿动手,将纸盒推给阿彩。很坚决的阿彩反而迟疑起来,要说话时还得咬着牙才行:“我带来的是寿衣。可我并不是来孝敬你的。相反,我要来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经查清了,要不是你写信给邓裁缝,那个满肚子坏水的二老板哪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错。那个二老板只是在戏园子里混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名角就装孙子,然后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我也不是帮你,可你若是真的对二老板做了什么,往后能不能在武汉三镇立足就很难说了,那地方,车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实比天门口还小。当初董先生从天门口逃走时,你们多少年也没查清楚是何原因。我从几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汉,马上就被你查清了,这就是小的缘故呀!这样的小,损起人来却又大得不得了。说起来有很多事例,武昌军**的黎大总统,北洋军的吴大元帅,还有敢在武汉另立国民**与南京方面闹对立的那帮人,哪一个在武汉占到便宜了?也有不损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俄罗斯女人娜塔丽娅,来的时候只认识她自己,到离开时,武汉三镇的女人都想为她送行。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不喜欢二老板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二老板天天给他们张罗得有好戏看的人,在武汉三镇少说也有一镇半。万一在那里站不住脚了,难道你还想回天门口不成!”

    “为什么非要回天门口,还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准备好了寿衣,凡是不中听的话,你听不进去,就还给我,到时候一起往棺材里装就是。杭九枫总说你与他是离不开的秤杆和秤砣。为什么呢,我替你想过,就因为你们遇事总能往一处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杀的人他也想杀。我还替你想过,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坚持要去武汉,而他除了天门口哪里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区别了。我送信给二老板,让他躲过一劫,同样的劫难就会转嫁到我头上。你为我请风水先生,并且做了这么好的寿衣,外人以为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实事求是地想一想,这样做还是好事呀!小阿彩,这就是你与杭九枫的不同呀!二老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还会落在你手里。到那时,你还能放过他,二老板就会成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

    “好啦,不说这个了,还是试试你给我做的寿衣吧!”

    雪柠和常娘娘哪肯听梅外婆这样说,齐齐地拦在床前。梅外婆说:“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寿衣,哪里晓得你们会如何尊敬我的哩!”

    趁着她俩犹豫,阿彩上前来,给梅外婆换上那套黑色丝光寿衣。阿彩从床上扶起梅外婆时,梅外婆的脸上还有许多鲜活的光彩,等到将穿好寿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头上,那样子就将阿彩吓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转身快走几步,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却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还阳,就得由你来顶替了。”常娘娘的话又让阿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门口的风俗,一个人只要给谁穿上了寿衣,必须等到对方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离开,否则,万一有还阳的事情发生,没有及时将对方身上的寿衣脱下来穿到一条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灾祸就要临头了。

    穿上寿衣的梅外婆一开始是不愿再进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见一团白气在那嘴边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见那对目光无法再暗淡了。常娘娘亲自去下街找来两个裁缝,将全体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过,并去自家的绸布店里扛了几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圆表妹在旁边督促。厨房里的事,常娘娘也在准备,临时将荷边、细米、丝丝和线线一齐叫来,雪家人丁不旺,亲戚很少,好在是办喜丧,邻里乡亲都愿意来,不愁出殡时不热闹。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余的事情,有董重里和段三国负责办理,不用雪家人操心。

    外面的事一一有了眉目,梅外婆却没有像要穿寿衣时那样坚决,只见她微微睁了两下眼皮,似乎有话要说。见到她嘴角在颤,阿彩便赶紧吩咐,不让人抽泣,要听梅外婆说话。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蓝和雪荭,齐齐地趴在床前。等了半天,除了觉得梅外婆的嘴里还有气息出入,连半个字也没听到。在门外探听消息的圆表妹一把眼泪没憋住,早把旗袍上两处高耸的地方哭湿了,两只圆纠纠的**凸现得一清二楚。泪流不止的常娘娘,用手指了指,本意是提个醒,圆表妹却借机放声哭起来,一五一十地说,没有梅外婆哪有今日的她。一向对圆表妹不冷不热的常娘娘连忙说:“梅外婆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想说话日后有的是机会。”一边说,自己也一边哭了起来。忽然间,阿彩在屋里叫起来:“梅外婆!”常娘娘用手背擦拭完眼泪,回到屋里时,只见梅外婆那露在外面的左手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屋里的人全都盯着那枚手指,不敢出大气。不久,那枚手指再次往上翘了一下。细细一看,却是指向阿彩。

    阿彩有些紧张:“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梅外婆像是没听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彩更紧张了:“未必还要我说话给您听?”梅外婆右眼皮动了一下,露出一线灰白的眼神。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阿彩。阿彩更加手足无措:“梅外婆,不要同我过不去,你找雪柠他们说话吧!”这一次梅外婆手指翘动时明显对着阿彩。阿彩只好再说:“您老是不是放心不下那个二老板?好吧,我这就答应您,回武汉后不再找他的麻烦,哪怕迎面撞上,也当撞见鬼了。”

    此话一出,门外的常娘娘和圆表妹她们同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光衣服的人影,飘逸地走过来,风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向着天上去了。

    大家正在惊讶,雪家人突然齐齐地弯了弯腰,悲伤地齐声歌唱起来。

    有不知内情的人不胜惊讶,人死了为何不放鞭炮,不烧高香,还要唱歌?听了一会儿,那些人又觉得,这样的歌唱,只要听一次,就会记得一辈子。这样一想,许多人就记起来,上辈人挖古时,说起小教堂,免不了要学一学当年法国传教士天天要唱的歌曲,那腔调,正是雪家人眼下所歌唱的。

    一曲唱完,柳子墨退了出来,吩咐大家,马上去外面找一些燕子红来,越多越好。听到吩咐的人手脚很快,一会儿就从田头地边山上山下割来几捆,紫阳阁里里外外的门窗上转眼之间就**遍了。家里死了人,不往门窗上贴白对联,却要摆上鲜花,天门口的人觉得很新鲜。那些善于帮别人哭丧的女人,要么在门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要么进屋看看,见到寿终正寝的梅外婆身边摆着许多光鲜照人的燕子红,也不好意思放声大哭。

    阿彩不好就此脱身,也在找着做些能做的事情。快入殓时,杭九枫突然来了,见到阿彩也不说话,却将手伸到梅外婆的脸上:“人还没死吧,这身子还是热的哩!”杭九枫说着还要将手伸进梅外婆的怀里。阿彩上前啪的一声打掉那只手,厉声问他要干什么。

    杭九枫被打苕了:“我想试试她的心是不是还在跳。”

    阿彩瞪着眼睛说:“梅外婆就是烂成粪了,也轮不到你来摸。”杭九枫气极了,当众骂了一句阿彩最不爱听的那话。

    杭九枫是听说阿彩要带走一县,特意从县城赶回天门口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县说得跟着自己跑了。

    从小东山后升起来的月亮快圆了,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解放军县中队在小教堂里驻扎了一个班,经过阿彩的说服,那位班长同意让钟楼里的大钟一天响两次,连响三天,条件是敲钟人只能是他的士兵,避免有居心叵测的人利用钟声给一直没有抓住的马鹞子通风报信。士兵们敲出来的钟声宛如冲锋号。

    雪柠对女儿们说,别人不会敲钟时,我们一定要会听。大钟第一次敲响时,梅外婆躺在棺木中走出大门,送葬的人跟在后面,徐徐地越过西河,一路往右岸后面的大山爬去。梅外婆生前有话,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挖个墓就行,不要留坟丘,更不要树碑。走在前面的棺木每到达一座新的山头,就有一些人借故落下,逐渐缩小的送葬队伍穿过有人居住的天堂后,阿彩还没离去,剩下的人还有圆表妹、董重里和常天亮等等。走在前面的柳子墨,终于在深秋时分也有燕子红开花的地方停下来,动手挖起第一锄土。当年阿彩逼着雪柠与柳子墨结婚的草棚爬满了青藤,只能依稀看出往日模样。阿彩说起往事,少不省事的雪荭羡慕地说,等到自己出嫁时,一定要将洞房设在这儿。听到这话的人都在心里轻轻一笑。墓穴挖好了,梅外婆到底还是归于大地了。掩上最后一抔黄土后,好几个人同时说,等到明年,梅外婆的身上就会长满燕子红。没有放鞭炮,也没有人焚纸烧香,大家绕着墓地齐声唱了一首梅外婆最爱听的歌。

    梅外婆刚刚入土,阿彩就要去寻找一县,还要彻底了结与杭九枫的婚姻。临别之际,阿彩说,她要带走雪家的一件宝贝。雪柠没有想到阿彩会要梅外婆的信。她随口答应,雪家的东西阿彩本来就有份,只要喜欢,尽管拿就是。

    梅外婆明白自己不行了的时候,特意写了一些信,留给雪柠在往后想念她时,一封封地拆开来看。雪柠已经看过第一封信。看完之后,就放在梅外婆睡了最后一觉的床上。

    “好孩子,秋凉了,天冷了,那年你梅外公躺过的水塔前的街面,那年你雪茄父亲和爱栀母亲最后依靠的被雷电劈打过的大树,那年你雪大爹滚过的沙滩和你雪大奶一跃而去的古井,一定还被你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风也无法吹散的光阴,一定要让它成为你终身的圣心。你梅外公活着时,总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国,结果没有成功不说,连命都搭进去了。轮到你梅外婆,自觉力量不够,才来天门口,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方,看来也不成功。所以你梅外婆觉得,如果你这一生也想学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来救某一个人。”

    阿彩偷偷看过此信后,决定将其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