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选章)第二章 2

    雪城(选章)第二章 2 (第2/3页)

肯牺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妒你的啊!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

    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吻你……完了。”

    “就这样……完了?”

    “就这样……完了。”

    “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过了许久,她再没作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我生谁的气呢?”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写得很美。”

    “你真这么认为?”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的!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里会空虚死的。真的!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别说了!”

    “你不爱听?”

    “谁会爱我呢?”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而然不过啦!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才可以去爱?我偏不!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小周愤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真的!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做蠢事啊!你不爱他,这不可能!你也开始爱吧!可就是别做蠢事!为什么不去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牚,将椅子钩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先别动!”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点表示都没有?”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那当然!”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谢谢!”“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妈妈吩咐了,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洒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讽刺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和妹妹在内。“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地质问。“怎么是偏偏呢?……”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你倒对我这样!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拿走吧!”“什么?”“这本书!托盘!我还想再躺一会儿!”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你在家里可不是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啰?”“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夹起书,转身就走。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怕你们中毒!变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做了个鬼脸,将门用后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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