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选章)第三章 2

    雪城(选章)第三章 2 (第3/3页)

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歌唱家?”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就是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没听说过?”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别唱!”巡警呵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写得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拿工作证来!”“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对,对!我是返城知青……”“那你说你是歌唱家?!”“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您怎么不知道郭颂这个名字呢?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会,我得穿得和大家一样,是不是?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那我们算是朋友啰?”“当然!”“离家还远吗?我用摩托送你一段?”“不必。我就要到家了。”“走吧!”“嗨咿!”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你为什么哭啊?……”他耳语般地问。妻转过身去。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丢就丢了吧!”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我也是。”“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我也是。”“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我也是。”“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我也是。”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作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我真是害怕极了啊!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待业下去……果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