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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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有暴风雪 四 (第1/3页)

    最先进入团部区域的,是一辆马车。坐在马车上的人们举着数支火把,火焰被风朝后拉扯成不规则的三角形,仿佛像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团部会议室门前宽阔的大道与公路相连。马车从公路拐上大道,马铃哗哗,毫不减速,带一股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劲头,有如驰骋沙场的古战车。它直抵会议室门口,老板子才高喝一声“吁”,猛刹住车,险些闯进了会议室。

    二十几个青年跳下马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

    三匹马,马腹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短促而厚重,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它们贪婪地舔着雪。政委孙国泰,走到一匹马跟前,在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马身上汗如雨淋。“你们,是哪个连队的?”他问。他们谁也不回答。“把马累成这样,你们于心何忍?”仍没有人回答。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敌意,也分明对他显示出客气。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几位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认认,是不是自己连队的马车?”“是我们三连的马车。”三连的大胡子连长说着走上前来。“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对今天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对他的战士们大声吼。“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还考虑什么后果?”“连长,别吓唬我们,我们不怕。”“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豁出去了!”

    ……

    这些话,在另外几位连长和指导员听来,简直等于挑战!等于公开蔑视他们所有人在连队中的威望,而且是当着团政委的面,他们都气愤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当对一个人的放肆,代表对一种领导权力的挑战时,被领导者们就将领导者们的意志统一起来了。

    “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还是兵团战士,我现在还是你们的连长,在你们的返城手续上,还要我签字的!”三连长暴跳如雷。虽然,他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可刚才在会议上,他是准备为知识青年,为本连战士的命运大声疾呼地发言的。没想到,他的战士们此刻当众往他脸上抹黑!

    “连长,你敢不签字,我们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个战士,慢言慢语地说出这话。说得那么从容镇定,说得那么轻松。但只有白痴才可能会把这样的话当成玩笑。

    “住口!”三连指导员也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呵斥道,“兵团最高军事法庭还没有解散呢!”“我把你捆起来!”三连长朝那个扬言剁掉他手的战士怒冲冲地走过去。“对,把他捆起来!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另外两个连干部上前欲助三连长一臂之力。

    “太不像话!”政委孙国泰突然极其严厉地说。三连长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自己那个混蛋战士。“三连长,你把马卸了,牵到团部马号去喂料。”孙国泰低声对三连长吩咐。三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服从地去卸马。孙国泰又对三连的战士们说:“大家熄灭火把,都进会议室来吧!”他们互相望着,犹豫着。“政委,你们不是还在开会吗?”一个细小的声音问,听得出是个姑娘。“会议室容得下我们二十几个,容得下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吗?”又一个声音紧跟着说,语调中不无嘲讽。

    “我们没有必要进会议室!”第三个声音很强硬,口吻中透露着威胁。政委沉吟着。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团领导,他平定眼前这种严峻局面的个人能力,也许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渺小得多。

    又有几路人,坐着马车、拖拉机牵引的木爬犁、卡车和二八型轮胎式拖拉机拖曳的挂斗,顺着团部大道朝这里汇聚而来。人嚷声,马嘶声,各种发动机的轰响声,粉碎了夜的暂时的宁静,搅乱了整个团部。

    曹铁强发现三连的战士中有一个自己认识,便走上前低声问:“我们工程连也有人来吗?”“全团知识青年统一行动,你们工程连的人会不来?”对方朝团部大道尽头小桥那里指了指,随后低声问他:“结果如何?”“什么结果?”“你们开的会……”“无可奉告。”他应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桥的方向走去。是谁泄露了会议的内容呢?他边走边想,无论用多么充分的理由解释,这个人也要对今夜这场骚乱负责。可是,他自己却成了最被怀疑的人。开会期间,他接了一次电话。因为是长途,他才违反了会前宣布的纪律。电话是妹妹从哈尔滨打来的。先打到了连队,由连队转到团部电话总机,又由总机转到会议室隔壁的宣传股。是宣传股的小尤把他从会议室叫出去的。妹妹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住院,病情险恶,很想念他,要他无论如何赶快回家一次,动身晚了,也许老人就见不到他了……虽然是长途,他也听得出,妹妹是一边哭着一边和他通话的。他很后悔,刚才在会上没有向大家做一番解释。在会上错过了解释的机会,便意味着永远错过了解释的机会。明天和后天,生产建设兵团将会在它的最后一页历史上记载些什么呢?……

    小瓦匠是工程连第一个知道团部紧急会议内容的人。他当时握着电话听筒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了家中无人照看的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哥哥,你倒是有什么办法没有啊!”“消息……可靠吗?”“绝对可靠!”绝对可靠!他多年来连做梦都实现过无数次的返城希望,完全破灭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弟弟向他讨办法,莫如向自己的脚后跟讨办法。

    从连部回到大宿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如痴如呆。

    “小瓦匠,你这又是怎么了?想老婆了吧?”

    “老婆?他丈母娘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哈哈哈哈……”

    大家拿他逗乐开心。

    “你们还笑。我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他的眼泪顿时唰唰地落……

    生活是一个大舞台,每人都是这舞台上的角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按照生活的规定情景经常重新排列组合。

    小瓦匠如今和刘迈克结下了亲如手足的友情。

    当年的团警卫排排长,现在是工程连的事务长了。生活本欲捉弄他一次,却启迪了他对生活的悟性。团长马崇汉因为在工程连耍弄军阀作风受到兵团总部的党纪处分之后,警卫排长刘迈克也成了被奚落讥诮的对象,在团部抬不起头来。团党委会上,政委孙国泰直截了当地提出,刘迈克不适合担任警卫排排长职务,并且严肃批评马崇汉用人不当。马崇汉自己也觉得,刘迈克的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将他留在警卫排,或者安排在团部机关,说不定今后还会给自己招惹什么是非。于是找他谈了一次话,婉言暗示,希望他自己能主动提出到基层连队去“锻炼锻炼”,并且向他保证,“锻炼”一个时期之后,还会把他再调到团部来。刘迈克不是傻瓜,听了团长的话,明白自己受到团长信任和器重的日子结束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团长,您随便安置我好了!”第二天,就同时交了两份报告,一份提出辞职,一份要求下连队。收下两份报告,马崇汉内心很歉疚,他毕竟还是挺赏识挺喜爱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的。他希望刘迈克参加全团排以上干部军事常识训练班之后,再考虑具体到哪一个连队去,以此表示安抚。这样做,他觉得心头的歉疚轻松一些,面子上也抹得过去。自己提拔起来的警卫排长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岂能悄无声息地就被从团部拨拉到随便哪一个连队去?那也太有损于自己的威望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威望乃是树立自己形象的基础,全部领导艺术的内核。只能不断增强,绝对不能稍有逊减。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受到处分这一段“非常时期”内。刘迈克清楚团长的良苦用心,也很能体谅团长的处境。他违心地参加了军事常识训练班。训练班结束那一天,马团长做完总结报告后,似乎临时想到地说:“有件与训练班无关的事,也在这里向诸位连长指导员们讲一下,警卫排排长刘迈克,主动提出要求下连队去锻炼锻炼。你们哪个连队缺少骨干,当场声明一下。晚了,小刘可就是待嫁的大姑娘,有主了!”他以为自己的话定会造成一种“争夺骨干”的气氛。朝坐在身旁的政委孙国泰瞟了一眼,心中暗想:你不是要把我提拔起来的人撸到连队去,借此机会在团机关拆我的台,不轻不重地整治我一下吗?那么就让你亲眼看到,我提拔起来的人,是很受各连队欢迎的哩!不料他的话说完良久,那些连长和指导员们,竟没有一位应声而起的,刘迈克这个知识青年鲁莽成性,桀骜不驯,他们早有所闻。何况他又无形中成了团长所推荐的人物,要了而不重用,等于扫了团长的面子。委以重任,又肯定会给自己添麻烦。权衡利弊,还是“礼让”了的好。

    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沉默“礼让”起来,团长马崇汉在台上如坐针毡,尴尬极了。

    “李连长,小刘到你们连队去怎么样啊?”马崇汉点起九连连长,慢腾腾地问。

    九连连长站起来打着哈哈说:“团长,我们连……这个……这个……不是我们不欢迎,实在是这个……这个……”他并没有说出个什么来,就又坐了下去。

    马崇汉皱起了眉头。

    “许指导员,你们连哪?”马崇汉又点了十四连指导员。

    “我们连?团长,我们连的骨干力量还比较强,是不是优先考虑一下其他连队。”十四连指导员姿态很高似的回答,连站都没站起来一下。如果团长“推销”的不是刘迈克这个知青,而是一台拖拉机,哪怕是台破的;或者一匹马,哪怕是匹瘸的,他也准不会有这么高的姿态。

    这两个连队干部平时最听马团长的话,此刻却“拒人千里”之外,他坐在台上不能自持了。

    “老马,这件事以后考虑吧!”政委孙国泰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分明在给他垫一块踏脚石,扶他下台阶。

    他却不领这个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当众领这个情。如果是别人从尴尬局面中解脱了他,他会很感激的。但对政委孙国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产生了误解,认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当众“将”他的“军”。

    “小刘,刘迈克,你站起来。你自己说,你想到哪个连队去吧?你说到哪个连队,你今天就是哪个连队的人了,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却把刘迈克也点了起来。

    刘迈克本已处在一种如同当众受辱的地步,这时又不得不站起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件卖不出去的什么东西,在被团长“压价拍卖”。明明是“压价”也卖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强加于人。他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尊心,被当众煎烤着。他过去以为自己是知识青年中一个非凡人物的那种骄矜的自信,在这一刻彻底被从心理上切除了!

    曹铁强忽然站起来说:“刘迈克,我们工程连欢迎你!”

    这句话从曹铁强中口说出,使马团长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连在台上点燃了烟斗的政委,也拿着烟斗忘记了吸,显出愕异的表情。马团长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刘迈克身上,一会儿又落在曹铁强身上,他感到这么一来自己反而难以做主了。

    曹铁强站起来说出这句话,也顿时后悔了。第一,他不是连长,也不是指导员,从职位上讲,他无权说这句话。连长指导员就坐在他身后,他说出这句话,既对他们很不尊重,又会使他们很被动。第二,刘迈克会怎样理解呢?所有的人会怎样理解呢?虽然,他绝非出于半点不良动机。作为一个知识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个知识青年当众受辱。他觉得那也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是对所有知青的一种侮辱。他必须维护知识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亵渎。他是经常用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个知识青年的品格高下。

    刘迈克终于开口说话了:“团长,我到工程连,其他任何一个连队也不去!”

    说完,他离开了会场……

    聚餐的饭桌上,刘迈克和工程连的连排干部们坐在了一起。他是心里憋着股劲,偏要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铁强对面。但他并不看曹铁强一眼,像对面根本没有坐着曹铁强这个人。他的脸冷如冰霜,毫无表情。在聚餐气氛之下,这种毫无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种与周围气氛形成反差的异常特殊的表情。这一桌,因为他在座,使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这正是他坐到这一桌要达到的意图,给你们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报复地想。我刘迈克到哪儿也是刘迈克,今后领教你们!

    当天下午,工程连的马车赶到公路口,有人在路边拦住了车——是刘迈克,身旁放着一只旧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将箱子和行李放到马车上,自己坐在马车最后边,不跟他今后的连长指导员说一句话,更没有理睬曹铁强,呆滞地望着团部渐渐离远……

    马车进入连队,首先停在大宿舍门口。指导员对曹铁强说:“小曹,你负责在大宿舍给他安排个铺位。”

    “不必劳驾。”刘迈克扛着箱子,提着行李,一脚踹开宿舍门,猝然而入。

    像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强盗,宿舍里的人看见他,立刻停止正做着的事,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们先是愕然,继而漠然,继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职发配”,落魄到此。他们看出来了。他们觉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这令他们满意极了。

    刘迈克谁也不看,如入无人之境。他那双蛮性未泯的眼睛,从北炕炕头扫到炕尾,又缓慢地转向南炕,从南炕炕尾扫到炕头。身子,一动未动。

    只有南炕,还空二尺宽的位置,在炕头。那是小瓦匠的铺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挤了个能铺下半条褥子的地方。

    刘迈克先放下箱子,接着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个空铺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热得像炭火上的平底锅。炕席,蛛网似的,只剩几条席筋残连。

    他犹豫着。

    曹铁强走进来,他们默默对视。

    “那地方好,预先给你空出来的。”谁冷冷地说这么一句。

    刘迈克下了决心,将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绳。曹铁强看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了。

    刘迈克刚铺下褥子,曹铁强又走进来,扛着三块木板。

    “把木板垫上。”他低声说。

    是小瓦匠单书文在褥子底下垫过的三块杨木板。

    刘迈克有点茫然地凝视着曹铁强……工程连的男知青们,并不像他们的排长那样宽厚地对待“公敌”。晚上,一盆洗脚水从门顶扣下来,扣在刘迈克头上。“昨晚是谁干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早操,曹铁强向全排战士追究。大家列队在他面前,没人承认。“鬼干的?!”他目光咄咄地扫视着他们。一个个都像聋哑人。刘迈克从队列中站了出来。“我,没必要挨冻吧?”他不卑不亢地说。“你可以回宿舍。”曹铁强平静地回答。望着刘迈克不慌不忙地朝大宿舍走去,曹铁强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承认,我就不解散你们!”把脸转向他们时,他又说。

    谁都从他的语气听出来,排长的犟劲儿发作了。半个小时过去,有人开始搓手、跺脚、捂耳朵。“立正!”排长高喊一声口令。大家顿时肃立不动。“排长……”小瓦匠怯怯地从队列跨出一步。“你?”“我……”“行啊!你也从被人欺负学会欺负人了?”“我……”“归队!”小瓦匠忐忐忑忑地退回到队列中。“全排听口令,向右转,目标——宿舍,齐步——走!”人人疑惑,不知排长会怎样惩罚小瓦匠,暗暗替他担心。全排进入宿舍,南北两列,站立炕前。刘迈克坐在两列之间火炉前的一块劈柴上,烤破毡袜,毡袜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怪味,他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炉盖上放只脸盆,哪个懒汉洗完脸没倒水,一截烟蒂绕着盆边作圆周运行。显然水在由凉渐热。曹铁强将宿舍门敞开一半,从炉盖上端起那盆水,很悬乎地架在门框上。

    刘迈克没抬头,目光从眼角瞥视着曹铁强,仍一动未动。“你,去开门。”曹铁强盯着小瓦匠说。小瓦匠朝架在门框顶上的脸盆瞅了一眼,怔怔地瞧着排长。排长神色无情。小瓦匠一步一步向门走去,走到门前,站住,缓缓地扭回头,眼中流露出哀求。曹铁强表情凛然不变。小瓦匠慢慢伸出一只手推门。“住手!”曹铁强厉喝一声。小瓦匠伸出的那只手没立刻收回,他像木偶似的僵立。“把脸盆端下来!”排长又对他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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