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四

    今夜有暴风雪 四 (第2/3页)

了一句。小瓦匠一声不响地搬个木墩踏着,小心翼翼,双手把脸盆从门框顶上端下来。“放回原处!”小瓦匠端着脸盆一步一步走到炉前,轻轻将脸盆放在炉盖上。“入列!”小瓦匠看了排长一眼,站到队列中去。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气。“大家听着,再发生类似的事,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停顿片刻,排长接着说,“我们不是被流放到北大荒的乌合之众,我们是兵团战士!以后,绝不允许谁敌视谁,绝不允许谁欺负谁,绝不允许谁坑害谁!我们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我们谁的父母不为我们操心?让父母和亲人少为我们操点心吧!解散!”

    “哎呀,什么东西烤着了!”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刘迈克用木棍掀开炉盖,将烤着了的毡袜塞进炉膛……

    挨饿……

    兵团战士挨饿了。

    一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二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三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

    四评——小镰刀就是能战胜机械化。

    第二年麦收时节,正值报纸发表社论:《发扬延安精神》,团麦收指挥部提出响亮口号——靠小镰刀夺丰收!

    “靠小镰刀,可以兼收并得,既获粮食丰收,同时也获思想丰收。南泥湾时期有机械化吗?没有。解放区军民靠什么丰衣足食?靠镰刀!南泥湾精神今天过时了吗?没过时!我们就是要发扬光大南泥湾精神,通过劳动,体力劳动,而非机械化,改造我们的世界观!小镰刀和机械化相比,我们每一个兵团战士要付出更多的汗水!流汗是大好事,种种非无产阶级思想,都会和汗水一起从我们体内排出。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自讨苦吃。但这种自讨苦吃的精神,是光荣的精神,革命的精神,应该千秋万代永远继承的精神!自讨苦吃的精神万岁!……”

    在麦收誓师大会上,马团长的动员报告气吞山河。广播线将他充满革命激情、革命信心的高昂而雄浑的声音,传送到各个连队。据说,又是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几名党委委员,坚决反对。因此才产生了“四评”。又据说,文章是团长的秘书起草,团长亲自动笔修改才定稿的。每天天刚亮,《东方红》乐曲结束之后,团部女广播员甜美的声音便开始广播:“全团指战员注意,全团指战员注意,下面广播重要文章,一评……”

    从“一评”至“四评”,每天一评。政委孙国泰为首的反对派,就这样被彻底评倒了。小米加步枪,不是战胜了飞机加大炮吗?小镰刀究竟能不能战胜机械化问题上存在的种种“糊涂思想”,就这样被评得人人明白了。机械收割,以手操纵拖拉机,成了很不体面的事。

    团宣传队配合麦收下连演出,场场少不了这样一个赶排出来的节目。五男五女,十个宣传队员,手握镰刀,左翻右舞,伴以歌唱:小镰刀,就是好,就是好,思想革命化,谁也离不了,发扬好传统,它是一个宝,一、个、宝……

    麦收战役,在《小镰刀万岁》的歌舞中揭开了序幕。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汗,为播种洒下的汗水、为丰收洒下的汗水、兵团战士的汗水、廉价的汗水,渗透进北大荒的土地里。

    这片土地,曾是荒凉的土地。

    这片土地,也是肥沃的土地。

    这片土地,吸收劳动者的汗如海绵吸水。

    这片土地,报答劳动者的汗慷慨无限。

    那是怎样的丰收在望的壮丽画卷啊!麦海泛金,一望无边,波翻浪涌,接天铺地。清晨,红日从麦海中跃出。傍晚,夕阳在麦海中沉落。

    那是多么喜人的麦子啊!饱满的完全成熟的麦粒,整齐地排列在茁壮的麦秆上。连麦芒,也向收割者们显示出诱惑力。

    那是怎样的收割啊!一人一把镰,一人一条“收割带”,用丈量尺划分。宽——一米,长——一百米?一千米?一里?一公里?两公里?……五公里,十里,最大的地块。一个连队的百十号人,分散在这样的麦地里,一到中午,赤日炎炎,前后左右,不见人影,但见麦海无边!谁也接应不了谁。手臂机械地挥运着镰刀,腰,弯酸了,疼了,麻木了。然而,谁也不敢直起腰或者躺下歇一会儿。

    都怕“打浪”——成为落在最后的一个。

    一旦落在最后,那你就会面对丰收产生绝望,甚至产生恐惧。你会觉得被麦海所吞。尽管你不停地割、割、割,尽管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在你眼前倒下、倒下、倒下,但麦海仍然是无边无际的,你别指望有人接应你,谁也顾不了你,谁都在拼命地机械地割。即使有人只超你十米,你也休想赶上!劳动在每个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种体验——刑罚。劳动只剩下了单一的目的——摆脱这种劳动!你始终在割,你始终在追赶别人,你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你永远是最后一个。你哭也罢,你喊也罢,你怒也罢,你骂娘也罢,你在地上打滚也罢,随你怎么样!分给你的那条“收割带”,你是必须收割完的。它那么长,那么长,你望不到头!仿佛你在不停地割,它在不断地延长!于是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

    小镰刀,它像孩子抻牛皮筋一样,拽扯着人的意志,意志失去了弹性。

    工程连也被拉到了麦收第一线,他们第一次参加麦收。他们握惯了锨、镐、钢钎和大锤的手,拿起小镰刀,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麦海,简直不知所措。他们割了半个月,连一块麦地的地头还没啃下来!这样的麦地划分给他们四块!

    小瓦匠可悲地成为全连“打浪”的一个。第二十几天早晨,全连队都来到麦地边,一个个瘫软地坐在或者躺在麦捆子上,谁也不想第一个走入麦海。

    不知哪连机务排的十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对他们说:“小镰刀不是能打败我们的机械化吗?这会儿熊了吧?”小瓦匠跳起来,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是我们提出来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他是在发泄。

    而他们,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们,何尝不更想找个时机发泄一下,他们也是和别人一样手握小镰刀战麦海的呀!他们认为他们更有理由发泄。

    “这小子骂人,教训他!”他们围住小瓦匠,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抛向空中。小瓦匠落在几捆麦堆上。他们又将他抬起,又一次将他抛向空中。

    小瓦匠爬起来,紧闭两眼,挥舞镰刀,朝他们乱砍乱劈!他们哄笑着逃走了。小瓦匠继续发泄,从地上拖起一个个麦捆,东甩西扔,却没人制止他,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瞧着他。曹铁强实在看不过眼,喝了一句:“你疯了!”小瓦匠一屁股坐在麦捆上,呼呼地喘粗气。有几个姑娘哼唱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我们想念着爸和妈,迎着太阳出,顶着月儿归,劳累得像牛马,谁来可怜我们这些城市娃?

    爸爸和妈妈呀,后悔当初不听你们的阻留,到如今只有沉重地修理地球,命运像苦酒,没有欢乐只有愁,何日是个头?

    何日是个头……

    这支歌,当年曾在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怎样地流行过啊!它是知识青年自己谱写的。后来被批判为“反动歌曲”,便没人敢唱了。所有的姑娘们都肆无忌惮地跟着哼唱起来。只有裴晓芸没跟着唱,但她的嘴唇也分明在动。一个男知青扯着嗓子仰天怪叫:“啊!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男知青搂抱在一起,狂笑着,在地上打滚,扑滚散了一捆捆麦子。小瓦匠突然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边砍边发狠地嘟哝:“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曹铁强倏地跳起,一把夺下小瓦匠的镰刀。鲜血从小瓦匠手上涌出……“我受不了啦呀!”小瓦匠嘶哑地喊出一句,号啕大哭,像孩子般跺着两脚。“卫生员!卫生员!……”曹铁强寻找着卫生员。卫生员没来。他“自己解放自己”了。曹铁强立刻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包扎小瓦匠的手。他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唰地淌下来!这时,姑娘们慌乱起来。郑亚茹呕吐一阵之后,昏倒了。她这几天正是“例假”期……

    全团耕地面积上的小麦,刚有百分之几收获到各个连队的麦场上,连绵的雨季开始了。实践证明了一条荒谬的“真理”——小镰刀打败了机械化,彻底打败了机械化。几台企图发挥作用的拖拉机,一开进麦地边,就陷入了。像被剁掉了四条腿的蛤蟆,寸步难移。手持镰刀的收割者们,在每一步都深陷到膝盖的麦地里,艰难地跋涉着,抢收着。麦地一片汪洋!割下的泡湿了的麦子,只好用毯子、褥单兜回连队,摊在各家各户和大宿舍的火炕上。

    收割者们眼睁睁地看着小麦在麦秆上发芽!

    金色的麦海违反季节地变成了绿色的麦海!

    放弃小麦!抢收大豆!麦收指挥部不得不改变原定的麦收方案,采纳了政委孙国泰的措施。

    就在当天夜里,下雪了。

    第二天,全团几百垧大豆被盖在雪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工程连,从麦收第一线撤下来了。知青们,一个个都折腾垮了,从精神到肉体。休息了两天,他们又接受了修筑战备公路的任务。繁重的体力劳动继续考验着他们的意志。抵御零下三十几度严寒的体内热量,靠的是每天三个馒头勉强供应着。面粉,是发了芽的潮湿的麦子,在团部加工厂连壳磨的。蒸出的馒头,是黑绿色的。生时揉不成形,熟了拿不成个,而且像切糕一样粘手。掉在泥土中,是不太容易寻找到的。

    慰问信从各个兄弟团寄到三团党委,需要援助吗?精白面粉会无偿地从各条公路上运到三团来的。

    不,不需要援助。

    “我们绝不吃亏心粮!我们不能够靠兄弟团养活!我们要勒紧皮带。”

    三团党委,代表它的指战员们,用如此有志气而豪迈的词句回答兄弟团的慰问。

    马团长带头勒紧了自己的皮带,每天都节约一顿饭。他明显地消瘦了,但是,他那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并没有稍减。

    每天清晨,他都准时地来到团部广播室,亲口对着广播器朗读同一条语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接着,播放这首语录歌。怨言,每个人都发过的,骂娘的人也不少。但同甘共苦,这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效稳定剂,抵消掉了人们的抱怨情绪,阻碍了人们大脑的正常思考。

    一天,兵团副司令员来到工程连施工工地视察。视察之后,将全连战士集合在一起,做了一次简短讲话。

    副司令员说:“同志们,你们修筑的是一条很重要的公路。我亲眼看到,你们的劳动是很繁重很艰苦的;也亲眼看到了,你们吃的是什么。我,钦佩你们。我向你们致以军人的崇高敬意!”白发苍苍的副司令员,**地举起右手,向大家长久地敬军礼。

    大家被深深地感动了。在那一时刻,大家忽然觉得,他们所受的一切苦和累,都是不值一提的了。

    副司令员问:“哪位是刘迈克同志?”

    刘迈克局促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向兵团总部反映了情况。”副司令员又向刘迈克敬军礼……

    第二天起,各个连队的大喇叭里就不再听得到马团长朗读“最高指示”了。生活中忽然缺少了这种声音,人们也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寂寞。第三天,一辆兄弟团的卡车开上山,车上满载一袋袋面粉和蔬菜。公路中段,半山腰,要开凿出一个山洞,做战备油库。**代替了镐头。两人一组,轮番爆炸。不知曹铁强是不是有意的,将刘迈克和小瓦匠分在一组。排长这样分了,小瓦匠只好服从,不过心里挺别扭。下班前最后一次爆炸,点了七炮,响了六炮。两人在山洞外等了许久,第七炮还没响。“我去看看。”刘迈克钻进了山洞。山洞里,烟雾刚消散出去,但还弥漫着**味。刘迈克找到第七个炮眼的位置,见炮眼被炸下的乱石埋住了。

    小瓦匠也跟进了山洞,冒冒失失地搬起一块埋住炮眼的大石头。已经燃烧掉一截的***,被乱石之间锐利的棱角切压住了,但并没完全死灭。小瓦匠刚搬起那块石头,它又嗤地冒烟了。

    “危险!”刘迈克大叫一声。小瓦匠扔下石头,拔腿就朝洞外跑,被另一块石头绊倒。他发蒙了,不立刻爬起,反而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身子贴地不动。小瓦匠不知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却没听到爆炸声。他睁开双目,见刘迈克扑在炮眼上,口中咬着***。小瓦匠赶紧跳起来,小心地抠出**,拔下了***。刘迈克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他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一点力量站起来了。他脸色苍白,头,一下子抵在乱石堆。小瓦匠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刘迈克。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站起,去扶刘迈克。刘迈克从口中吐掉***,看了小瓦匠一眼,说:“这件事你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就揍你!”一出山洞,刘迈克的双唇和半边脸肿了起来。小瓦匠扶着他回到帐篷,大家见状围住了他们,七言八语地询问。刘迈克不理睬众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将身子沉重地仰面躺倒,扯下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小瓦匠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帐篷去找卫生员。卫生员跟在小瓦匠身后赶来,从刘迈克脸上掀开枕巾,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烧的?”卫生员的脸转向了小瓦匠,“怎么搞的?怎么……会烧到嘴?”“我……”小瓦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刘迈克瞪着小瓦匠,他脸上冷汗淋漓,眉头拧在一起。曹铁强走进帐篷,走到刘迈克铺位前,俯下身看着刘迈克。刘迈克在他的注视下,又用枕巾盖上了自己的脸。曹铁强抓住小瓦匠的一只手,扯着小瓦匠走到帐篷外。“说!”小瓦匠哇地一声哭了。他心中是多么羞惭啊!扑在炮眼上的应该是他,受伤的应该是他,掩护别人的应该是他,应该是他小瓦匠!他不是对自己那么自信过,在危险的时候,自己肯定会表现得像个英雄人物吗?他不是曾经希望过生活为自己创造一次这样的时刻,让自己有机会表现出英雄的行为吗?他不是曾经对自己说过许多不怕死的话吗?这类豪言壮语不是都工整地写在自己的日记上了吗?他不是曾经那么神往地想象过,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壮烈地牺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记,也会像张勇、金训华等烈士的日记一样,被千百万知识青年满怀敬意地去读吗?这种想象曾给他带来过多少不被人知的安慰!

    小瓦匠啊小瓦匠,这个常常受到别人揶揄和奚落的弱者,这个在现实中常常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悲哀的心灵苦闷孤寂的人儿,仅仅是靠着这样一种对英雄人物和英雄行为的想象,才能够在心理上获得一点点和别人平等的自我意识啊!

    可是今天,连这一点点稳定自己心理天平的虚幻而又真实的东西,他都丧失了。他的整个心理天平倾斜了。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在危险的时刻,他成了一个可耻的逃生者,做出英雄行为的时机被别人占有了。

    他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他哭得那么悲哀!那是一种对自己悔恨到极点的大的悲哀。可是排长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别哭!”排长吼了一句。小瓦匠猛然跑进帐篷,跑到刘迈克跟前,扑在他身上,边哭边说:“迈克,迈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你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哥。我,就是你的亲弟弟。我们俩这一辈子都是亲兄弟,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轰!……”

    刘迈克的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小瓦匠。盖在刘迈克脸上的枕巾微动着,他也哭了……

    半个月后,刘迈克嘴角带着永不消失的伤疤,从团部医院回到了筑路工地。小瓦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咱俩的铺位连在一起了。”他会心地笑了。来到工程连之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曹铁强走进来之后,大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纷纷退出帐篷。帐篷里只剩下曹铁强和刘迈克两个人,他们面对面站着,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谁也不清楚,是自己脸上的表情首先发生微妙的变化,感染了对方,还是被对方所感染。他们同时很难为情地笑了。生活,有时像一位父亲,有时像一位母亲,有时严厉,有时慈祥,有时不免粗暴,有时感情细腻,但它总是不忘自己的责任,开导着它年轻的孩子们。

    马团长并没有彻底遗忘掉刘迈克。两年前,团里曾调过刘迈克一次,要他当团部招待所所长。他没有离开工程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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