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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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 1 (第1/3页)

    实在地说,我早已将老师忘却了。

    偶尔忆起的,只是小学时期的一段往事,和一种关于他的淡泊了的情愫。

    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经历严峻的自然灾害的第一年。那一年我才十二三岁,细瘦的脖子插着一颗大脑袋。从城市到农村,共和国的一代孩子,如今被称作第三代人,被称作共和国的同龄人或长子长女的当年的我们,大抵是那么一副漫画式的模样。营养不良但精神豪迈。因为诞生在新中国的礼炮声中。因为成长在红旗下。还因为我们的父辈从小都是放牛娃。曾将冻僵的赤脚在冬天踩进牛刚拉的粪中取暖。不是这样的父辈的儿子心理上总是不安泰,仿佛自己有罪过似的。唱“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时,尽管底气不足,感情却非常充沛,也非常真诚……

    记得那一天我们学新课——《神笔马良》。

    “……老婆婆说:‘孩子,我已经许多天没吃东西了。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快饿死了。’于是,马良用笔画了一张饼。立刻,那张饼变成了一张真饼……”

    老师她背靠讲课桌,娓娓地读着课文,声音极低微。读几句,停歇片刻。好像她也许多天没吃东西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快饿死了。她原本秀丽年轻的脸庞,不但浮肿,而且青白。

    同学王小松,将课本打开立在桌上,隐蔽着自己,用削铅笔的小刀,一下一下削一小块什么坚硬的东西,削够了一小撮,就伸出舌头直接从桌上舔到嘴里。

    教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女同学们听课文都听得入了神,不时咽口水,如同咽下她们在幻想中咬了一口的饼。

    发现王小松“搞小动作”的几个男同学,纷纷暗中向他伸手,并勾动手指,传递乞讨的信号。他那种津津有味儿的大快朵颐的样子,使他们馋涎欲滴。尽管都并不知道他嚼什么。

    王小松是个对谁都挺大方的同学,他不安于独自受用了。他将削下来的碎屑,一撮一撮分别包成一些小纸包儿,瞅准机会扔给这个一包儿,抛给那个一包儿。他没忘记我这个好朋友,虽然因为我坐在他后边隔两排,无法向他发出乞讨信号,他还是仗义地扭转身掷给了我一包儿。

    我打开一看,见纸上有字,写的是——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我爸爸在骑兵团当政委的老战友托人捎来的!

    我们那时男女生合座。与我同座的女生,不禁斜眼瞧那一撮豆饼屑,我分了些倒在她一边桌面上。她摇摇头,不肯小猫小狗似的舔食。我的口水早快淌下来了,一舌头舔光纸上的豆饼屑,并让她看纸上的字。

    她还是摇头。

    我也只好随她爱舔不舔的,不再理会她。

    待我又看她时,却见她的腮在蠕动。她桌面上的豆饼屑失踪得一干二净。桌面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舌头舔过的痕迹。

    似乎要普度众生的王小松没有停止他的“加工”和慷慨赠予。结果,当老师要求大家跟她一起读课文时,除少数同学能读出声音,大多数同学连嘴都不敢张开一下。

    “你们,都怎么了?……老师……要求你们跟我一起读课文,都没听明白?嗯?……”

    于是老师重读:“第十三课——《神笔马良》……”

    还只是有几个同学跟着读。

    老师愕异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困惑不解。她的眉峰微微耸起了一下。她生气的时候常常那样,她将课文往桌上果断地一放,接着,分明的,想要抬起手臂,向同学们做出某种严厉的手势。手臂却没能抬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被子弹从身后击中了要害部位。她不得不用那条手臂撑住身体……

    然而她双腿一曲,还是跪倒下去了,手臂也从讲桌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同学们发出一片惊慌的喊叫,纷纷离开座位,扑向她……

    她已躺在地上……

    许多同学吓哭了。有的往起抱她。有的哭泣着呼叫她。有的跑出教室,奔向教员室……教员室所有的老师都匆匆赶来,一位男老师将她背到教员室……我们全班同学惴惴地聚在教员室外。门关着。几个男同学叠罗汉,从门上方的小窗往里张望。一些女同学将耳朵贴着门倾听。另外一些女同学围住王小松,数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上课的时候分东西给大家吃,以至于使大家不能跟着老师读课文,将老师气昏了。王小松自知罪过严重,一声不吭,忐忑地瞪大眼睛呆立着,脸色煞白,吓傻了。

    教员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那位男老师。他说:“都回教室吧!我替你们老师上这堂课。”王小松怯怯地问:“我们老师……真是被我们气的吗?”他摇摇头:“不是的,同学们。你们的老师,难道你们还不了解她吗?她什么时候跟学生们生过这么大的气呀?她是饿的。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农村人,在农村活不下去了,投奔她家来住下了。她刚生过孩子,贫血,又非常孝敬公婆。为了节省下口粮养活公婆,每天喝一点儿野草粥。别的老师分午饭给她吃,她却不好意思吃大家的,每到吃午饭的时候,就悄悄躲开了。唉,大家上课去吧。”

    王小松从兜里掏出他削剩下的极小极小的一块豆饼,递给那位男老师,说:“请您送给我们老师,让她吃了吧!我家里还有。明天我保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那位男老师瞧着王小松的手,苦笑了一下,没接。

    王小松哀求道:“老师,替我,不,替我们大家送给她吧!”

    男女同学一齐帮着王小松哀求:“求求您啦老师!……”

    “不是他一个人求您,是我们全班同学求您啊!”

    “您不替我们送给她,我们就不跟您回到教室去上课!”

    那位男老师,看看这个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显然受了很大感动。

    他背转身,掏出手绢揩鼻子,顺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儿。终于郑重地接过王小松手中的豆饼,走进了教员室……放学后,班长提议,第二天每人要给老师带些吃的东西来。只要能吃的,带什么都行。正是快到月底的日子,我家的粮袋儿早空了。提前买下个月的粮,哪怕提前一天,都是根本办不到的事。除非持有居民组、街道和公社开的三级证明信,证明有极其特殊的理由或困难。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是靠向买粮日期与我家不同的邻居借的二三斤粮食勉强糊口,那些日子母亲因公伤在家中休养。厂里派人来看望母亲,送来了二斤鸡蛋、一斤“古巴糖”、三斤小米。小米已吃完了。“古巴糖”送给病得活不了多久的邻居陈大娘了。二斤鸡蛋,却还剩下十个。

    母亲用一块旧手绢包了五个鸡蛋,让我带给老师。

    鸡蛋!鸡蛋啊!

    我觉得我的母亲真好,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母亲!我想我带给我的老师的,毫无疑问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个年月,鸡蛋是普通人家平常日子难以见到的。像天鹅蛋一样会令人感到稀罕,感到惊奇。别说鸡蛋了,连鸡都少见了。人吃糠咽菜的情况下,拿什么喂鸡呢?人若一见到鸡,首先产生的恐怕不是吃鸡蛋的念头,而是怎么才能赶快把鸡吃了。

    我想同学们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欢呼雀跃起来。我想老师见到我带去的鸡蛋,一定会感动得落泪的。

    我心里高兴,跑跑跳跳地去上学。不料包鸡蛋的手绢包儿从书包里颠了出来,掉在地上。

    “哎,小孩儿,掉东西啦!”

    掉了我还不知道,听到背后一个大人的话才站住。

    我一瞧见手绢包儿那种样子,明白五个鸡蛋全碎了!碎了我也不能丢弃了呀!碎了的鸡蛋也是鸡蛋呀!我要用手绢兜着带到学校去,以证明我确实给老师带能吃的东西了,而且是最上等的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我小心地拎着,走快些,蛋黄不散,换个水杯什么的盛着,老师不是仍可以带回家炒了吃吗?

    我正欲跑去从地上拎起手绢包儿,停在路边的泔水车动了。拉泔水车的老马发现了它。我至今也想不通,那匹老马怎么会知道手绢包的是好吃的东西呢?那可真是一匹老马了啊!又老又瘦,骨头在皮底下支棱八叉的。不细看,你会以为它的皮上就根本不曾长过毛。脱尽了毛的青灰色的皮,紧绷着肋条。不但青灰色的皮脱尽了毛,连脖子上的鬃也几乎掉光了。没掉的,这儿一撮那儿一撮,长长短短的,显然没人为它修剪过。也许它并非一匹老马。因为瘦成那种可怕的样子,才变得又老又丑。

    它离手绢包儿近。我离手绢包儿远。它两眼瞪着我,头向前拱,脖子伸得长长的,拖着泔水车,吃力而又奋力地争先。我觉得它那只浑浊的眼睛所投射出的,是一种凶狠的,焦急的,唯恐比我迟一步的类人的眼神儿。

    我和它差不多同时接近手绢包儿。我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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