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卡 2

    白发卡 2 (第2/3页)

  “你说呢小晶?”

    她凝眸思考了几秒钟后回答:“姥爷,栽菊花吧。您不是很喜欢菊花的吗?而且,您也不必像陶渊明似的采菊东篱下了,您每天望菊东篱下,不是更好吗?”

    他点点头:“是啊。季节迟了,想种别的花儿也来不及了。只有从院子西边移些菊花栽过来了,不过……”他又一次将脸转向我:“这一定要征求一下你妈妈的意见,啊?咱们刚才的意见,都算个人意见,你妈妈的意见,应该是最后的意见。因为她是居民小组长嘛!咱们都在她的领导之下嘛!这就叫民主集中啊!”

    他说得十分郑重,郑重得都有点儿使我感动了。我从来也没有认为我的母亲这么值得尊重。从来也没人对母亲表示过如此郑重又非常真诚的尊重。一个孩子,感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尊重,这孩子能对那个人不产生好感吗?我觉得我一下子喜欢起这个头发全白的瘦老头了。我想母亲也肯定会认为自己实在不值得任何人这么尊重她。她能当上居民小组长,纯粹由于她的热心肠。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她“领导”过谁。我们这条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绝对不会有谁承认受过我母亲“领导”的。如果他们听了他的话,准会哈哈大笑的。如果他们一旦感觉到我母亲居然是“领导”他们的,母亲肯定再也当不成居民小组长了。

    我的队服为我作出了从未作出过的“牺牲”。白胶鞋面目全非,变成了黑胶鞋。我的奉献是巨大的。这奉献完全是为了她。我觉得她心里是明白的。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相反我很愉快,甚至对她充满感激,感激她明白我……

    她的姥爷收拾起工具,第一个从那扇小门通过,走到她家的院子里去了。他回望了一眼那扇小门。那种样子,如同一个刚刚学会穿墙术的人,念着咒诀不知不觉地穿过了一堵墙壁,但又不相信真的,回望那堵墙是否存在似的。

    “孩子们,过来呀!我不是已经过来了吗?”他朗声说,看样子对那扇小门很满意。说罢,大步向当初神父住的屋子走去。仿佛那一向就是他住的屋子。

    接着他的两个外孙走过去了。

    她也走过去了。

    只有我留在锯矮了的“板障子”这一边,一动没动,呆呆地望着那边。“板障子”锯矮了仍是“板障子”,我仍觉得我要通过那扇小门必须获得她家人的允许,觉得它是为了她家人到这边来方便,而不是为了我到那边去方便。尽管她的姥爷已经说了:“孩子们,过来呀!”但我认为他那是对她和她的两个弟弟说的,觉得其实并没包括我。我也为那扇小门付出了劳动。刹那间我内心充满委屈,眼泪汪汪。

    她见我没跟过去,走回来了。她站在“板障子”那边,替我打开小门,瞧着我笑。

    “先生,请!”

    她做了一个优美的邀请的姿势。

    我也噙泪而笑了。通过那扇小门后,我也忍不住回望一眼。倏忽我觉得我是通过了一扇奇异的门,觉得自己顿时长大了好几岁似的。我再看她时,连自己都觉得,已不可能是一分钟前的目光了。我自己对这一种变化有点儿慌乱和不知所措。我脸又红了。

    她脸也红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目光。还因为我的样子。

    井旁晒了几大盆水。

    她家那个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捧着一捧衣服,走到葡萄架前,放在木椅上。她穿的还是玄紫色旗袍,还是那种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她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威严地转身向房屋走去。一眼,仅仅一眼,我觉得那女人已将我掰开了揉碎了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番。

    “她是你什么人呀?”

    “小姑。”

    “她不太欢迎我是不是?”

    “你怕她?”

    “有点儿。”

    “我和弟弟们也怕她。不过她是个好人。除了爸爸妈妈和姥爷,她就是我们最亲最信赖的人了!”她说完,命令两个弟弟将两大盆水端到葡萄架内。“我得给他俩洗洗澡。你要是闲得慌,就替我浇花吧!”她从葡萄架内探出身对我说。于是我拿起喷壶浇花。一会儿,她的两个弟弟洗得清清爽爽的,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离开葡萄架也走向了房屋。

    “你看,他俩用了两盆水,还剩下两盆水。一盆是为我晒的,一盆当然是为你晒的啰!我小姑并没有只想到了我们,也想到了你呀!你承认不承认她是好人?”

    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十分认真地问我。我说:“承认。”“帮帮我。”于是我和她共同将一大盆水移入葡萄架内。“该你了!”她说。“我……我……我回家洗。”我想逃。她揪住了我的后衣领。“水都为你晒了,你却回家洗!用凉水洗呀?激出病来,我们全家又会感到对不住你了!你这小孩儿,怎么能这样对待别人的好意呢?快脱衣服!”她揪住我不放。我说:“我自己洗……”她说:“你得让我替你彻底搓搓泥呢!”我只好脱。但是没脱裤衩。她说:“小小孩儿,你还害羞吗?”

    我说:“我不害羞呀。”

    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就一下子将我的裤衩扯到了脚腕儿。我简直害羞得没法儿,恨不能遁入地下。“转过身去。”我乖乖地转过身。“双手撑着柱子。”我乖乖地双手撑着柱子。“你还说你回家洗!你还说自己洗!瞧瞧,瞧瞧,你自己能搓到后背吗?你真是个脏孩子,不搓,能算洗了一次吗?”她从我身上搓下了“成绩”。“转过身来。”我乖乖地服从命令。“站稳。““……””抬起胳膊……双手放在我肩上。”我乖乖地将双手放在她肩上。那一时刻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比她的小姑还肃穆。而我感到自己变得像一具石头人一样全身僵硬。我闭上了眼睛。我只能闭上眼睛。如果不,我不知自己的目光该看哪儿。看哪儿我都觉得不对。也许只有看着她的脸是最自然的。但她的脸是我当时感到最不该看的。我真的想逃……

    她用毛巾包住的手,搓我的肩胛窝儿,搓我的胸,搓我的肋。她搓的都是我怕痒的地方。我强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哈哈笑着跳开了。

    “你!”

    “你搓痒我了嘛!”

    她也忍俊不禁了。

    她将毛巾往我肩上一搭,嗔道:“我又不真是你姐,我不干了!吃力不讨好儿。你自己搓吧,要冲的时候叫我一声儿。”她背对我,坐到栏杆上去了。我也转身,背对她。尽管完全多此一举。一只蜜蜂飞入葡萄架,寻找不到出口,嗡嗡地着急。“姐,我搓好了!”话一出口,我后悔莫及。我惊讶于自己把一个“姐”字叫得那么自然,仿佛我每日里叫过无数遍。她缓缓地缓缓地回首一顾。我赶紧用毛巾遮我最害羞的部位。我看出她的惊讶一点儿也不逊于我。“我……我本想叫你……叫你小晶姐姐来着……”我讷讷地说。依我童稚的逻辑想来,叫“小晶姐姐”,是礼貌、是亲近,是任何一个女孩儿家不论乐意或不乐意,都满不在乎地认可的。而叫“姐”,只叫一个“姐”字,则是郑重得多的一件事了。如果她们不乐意不认可,她们是有正当的理由发脾气的。

    对我的嗫嚅之词,她的表情毫无反应。她只是开始默默地用木瓢舀水从头到脚地浇我。最后她开口说:“闭上眼睛闭上嘴。”她端起盆,将剩下的水都浇在我身上。“好了,你自己擦吧。”她说着,从地上捡起我的湿裤衩,连同我脏了的队服卷在一块儿,离开了。我问:“那我穿什么呀?”她一指栏杆,上面搭着一套衣服。我只好穿上。那是一套从未被穿过的新衣服。肯定是她哪一个弟弟的。我穿着很合身。她站在一簇“扫帚梅”花前,见我怯怯地走过去,盯着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说:“我叫错了。我再也不那么叫了。”她说:“我没问你对错。我只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我说:“叫你‘姐’了……”

    “你喜欢叫我‘姐’?”

    “喜欢。”“要是有一天,你听了别人的什么话,不这么叫我了,我该怎么惩罚你呢?”“那……你就恨我!”“只恨你就行了?”“我也恨我!”“还不行。”她摇摇头。“可是我不会因为听了别人的什么话就……”“你会的!你肯定会的!”不知为什么,她显得那么不信任我。“我不会!”我嚷了起来。“那,你以后就叫吧。”“姐!”她笑了。但那分明是一种苦笑。看见一个女孩儿家苦笑,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男孩子也准会为之伤感的。苦笑有时比哭泣还能触痛人的心灵。

    “没有谁高兴和我们家的人主动来往。没有哪一个男孩儿高兴叫我‘姐’,除了我的两个弟弟。你会对我,也对我们家的人变心的。反正你会的。”

    “我不会。我发誓我不会。我……”我抽泣了。我从未被人如此不信任过。而这样一种固执的不信任,竟又是当面表示的。我受不了这个。我觉得被严重伤害了。“得啦得啦,别哭哇。这也值得哭?你还总不承认你是小孩儿!我也没说你什么呀!”她开始哄我。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样。并且,用手心轻轻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帮姐把这一盆水抬过去。”我破涕为笑。“现在该轮到姐洗了。你替姐当个哨兵,不许人走过来。我那两个弟弟也不许!”于是,我就忠实地当哨兵。葡萄肥大的叶片很密,将葡萄架遮挡得像一幢绿色的童话里小的房子。

    我倾听着那“小房子”里哗哗的濯水声,觉得宛如有一条小山泉在流淌。我抬头仰望天空,觉得天空从来没有那么高远、那么蔚蓝。我举目观览满院子的花儿,觉得一切花儿都美丽无比。我想母亲她是说错了,原来我命中注定必有一个姐姐!我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男孩儿。我的命运简直值得我为它歌唱!我的目光望向那一排锯矮了的“板障子”,望向“板障子”那边我的家,甚至觉得连贫穷也不那么令人沮丧了。

    教堂钟楼内悬着的大钟静止着,似乎期待有人去敲,又似乎在向打算敲它的人声明:请别滋扰我。我更喜欢不被敲响的时候。镀铂的铁十字架,在日照之下熠熠生辉。我仿佛觉得银色比金色更加辉煌夺目。并且具有金色所不具有的圣洁感。十字架宛若一个大的加号,要将天和地加在一起,而那结果该等于什么呢?葡萄架内的濯水声终于停止了。我看见从那童话般的绿色的小房子里姗姗踱出一位全身发着清丽气息的天使。她对我说:“小孩儿,你已经知道我的小名了,现在我想知道你的。”我对她说:“跟姐儿。”“跟姐儿?”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是的。”我说,“我也喜欢。”“跟姐儿,我家的人你都认识了,现在跟我去见见我妈妈好吗?”“好。”于是我第一次走入了神父住过的那一排房屋。那一排房屋分为四间。第一间最小,她的两个弟弟住。第二间最大,有二十多平方米,几排书架贴墙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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