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卡 2

    白发卡 2 (第3/3页)

整整齐齐摆满了书。正中是一张很旧的、圆形的桌子,未铺桌布,还有一张铁架床。她告诉我这原是神父会客的地方,现在她的姥爷住,全家人也在这儿吃饭。第三间她自己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头一个箱子,再也没有什么。第四间她的母亲和小姑合住。屋顶本都倾斜了,地板有些角落已塌陷。墙皮处处剥落,好似患了红斑狼疮病的人的皮肤,并且留下了正方的长方的挂过画框的痕迹。积年累月的灰尘使那些痕迹十分清楚,清楚得像木匠用墨绳弹出的线条。而那些镶在宽边的框子里的画,全都反放在门后。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挂着。她告诉我画的全是耶稣被出卖被钉在十字架上以及他的母亲为他哀伤哭泣的情形。说她家的人都不喜欢那些画。住进来的最初几天,因为画没取下来,她家的人没有不做噩梦的。包括她的姥爷。我问也包括她吗,她点了点头。问她做什么样的噩梦?她摇了摇了头,那意思是讲给我听,我也不会理解。屋子很阴暗,散发着潮气。因为这一排人住的房舍是背阳的。而朝阳的那一排是教堂。也许由于耶稣活着的时候受得苦难太多了,他的信徒们宁愿将朝阳的房舍让给他住?

    她的双胞胎弟弟、姥爷正同她的母亲和小姑在她们的屋子说话,说的恰是我。她告诉她的母亲有客人来了,他们便都走到她姥爷住的较大的屋子来了。

    她的姥爷也叫我“小孩儿”。

    他说:“小孩儿,随便坐。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对不对?我们不把你当客人,你也别把自己当客人。今后,只要你高兴来,我们就欢迎你。”

    她的母亲打断了他的话:“看您,对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干什么?把人家都说得腼腆了!”又瞧着她问:“就是这孩子?”

    她点点头:“他小名叫‘跟姐儿’。”

    她家的人,除了她,都不由得互相望了望。分明的,我的小名使他们纳闷和奇怪。

    她的小姑什么也不说,沉静地坐着,注视着我。我觉得她又开始研究我了。

    “孩子,你坐呀!”

    她的母亲和蔼地说。那天这端庄的女人没穿藕荷色旗袍。她下穿一条黑绸过膝长裙,上穿一件短袖立领的白衫子。我觉得她不论穿什么都仪态大方,她的端庄是天生的。我觉得一个孩子即使真是一个野孩子,在她面前也会努力做出规规矩矩的样子。而我正是那样努力的。

    “跟姐儿,我们小晶本该谢你,你却还来了一瓶酱油。我们又不知你是谁家的孩子,可真让我们惭愧呢!”

    “妈,那瓶酱油,是他用帮别人拉车挣的钱,和捡碎玻璃卖的钱,三分五分攒起来买的。”

    她家的人,又都是面面相觑,似乎都觉得这件事儿对于这个“小孩儿”来说,未免太“原则”了点儿。刹那间,我感到她的小姑的目光中,有某种研究以外的成分介入了,但很快又被摈除。她的目光使我感到如芒在背。

    她的母亲又说:“跟姐儿,我们小晶认识了你这样一个……一个有性格的孩子,我们全家都高兴。”她说:“他已经叫我姐了!”显出自得的样子。于是她的小姑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似乎对她也不例外,更要掰开了揉碎了进行一番一丝不苟的研究。

    她的母亲沉吟地望了她片刻。我觉得这一位和蔼的端庄的女人,这一位心细而慧的母亲,是在掩饰她一时不愿表露的惊讶。她惊讶什么呢?这一位女人这一位母亲?

    我不由得低下了头。“按年龄,他叫你姐,也应该的。”她的母亲说,“那瓶酱油,一定要让人家的孩子带回去。跟姐儿,你带回去行吗?”我抬头望着“姐”,我的目光在对她说:“不!”她领悟了我的目光。她说:“妈……”她的小姑严厉地说:“小晶,要听你妈的话。你妈的话是对的!”她看看我,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地撅起了嘴。“女士们,我可以对此发表点儿见解吗?”一直在看书的她的姥爷,合上了书本。于是两位女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他站起来,双手按在桌上,微微向她们倾着身子说:“这孩子,他已经是咱们小晶的朋友,当然也是咱们小苇和小芟的朋友。”他将脸转向两个外孙问:“是不是?”他们回答得像一个人的声音一样齐:“是!”他的目光又望向两位女人:“而你们却总是酱油酱油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合审一桩关于一瓶酱油的案子。并且以为只有你们才能作出最公正的裁决似的!本人认为,让人家孩子把那酱油带回去不妥。酱油归我们。不过我倒主张,为了对这孩子表示谢意,也为了平衡我们自己的心理,我们应该送给这孩子什么别的,也算是送给孩子们的小朋友的礼物吧!我说小晶、小苇、小芟,你们支持姥爷的提案不?如果支持就为姥爷鼓掌!”

    她和她的两个弟弟立刻大鼓其掌,都无声地笑,都感激地望着“见义勇为”的老“辩护律师”。

    这老头说起话来慷慨陈词。而且说着说着,一支手臂便舞动起来,做出些有力度也有风度的手势,双目炯炯有神,面容表情多变,生动之极,大有一旦开口,不论就什么问题,一口气儿能讲上两个小时乃至半天的神采。我暗暗猜测,也许他从二十来岁起就是位了不起的演说家了。我看出小晶姐弟们,在他开口说话时,都对他很着迷、很崇拜。我觉得他慷慨陈词的时候我也对他很着迷。我觉得我更喜欢这个全白了头发的瘦老头了。

    “跟姐儿小朋友,对我的提案,你自己满意吗?”他将脸转向我,目光平和多了。我说:“怎么着都行。”小晶哧哧地笑了。她的母亲也笑了。她的姥爷对我一摆手,长叹一口气,颇扫兴地坐了。那意思是说:你这孩子,你怎么把我“出卖”了?你可真叫我不满意哇!结果人人开心大笑。我受感染,随着笑。

    “您啊,您总是那么爱激动!您自己说,您下过多少次保证了?因为自己的脾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您自己最清楚啊!我们哪儿是什么合审呢?不过闲聊罢了。跟个孩子,从一瓶酱油聊起不算过分嘛!”当母亲的慢言细语地说,并笑问当小姑的:“对不对?”

    当小姑的肃穆地点了点头。“我激动了吗?我激动了吗?我觉得我一点儿也没激动呀。”当姥爷的极力替自己辩白。可连他自己也苦笑了。不苟言笑的小姑终于又开口道:“其实我和您的想法一样。小苇,把你这套衣服,送给你们的这位小朋友,你舍不舍得啊?”

    那双胞胎男孩中的一个爽快地说:“舍得!但他得永远做我们的好朋友!”

    他们一齐望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我说:“嗯。”

    “那咱们现在就出去玩!我们带你去看教堂!”

    他们一跃而起,一人拉我一只手,扯我跑出去。

    我们爬上教堂的窗台,站立着,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瞧。玻璃全是彩色的,不透明,但却是掺了胶的颜料涂的,而不是烧成的。我的两个新朋友教我怎样靠指甲达到目的。那是一桩需要灵巧和细致的事。先用锐利的指甲在玻璃上划十字,像用刀在罐头的封铁盖儿上划十字那样,然后用最薄的指甲,将颜料膜小心地掀起,于是玻璃上便有透明的一孔了。

    我顾虑上帝会生气,问他们这样做行吗。

    他们说,据他们所知,上帝一般不生小孩儿的气。上帝对小孩儿一向是很宽容的。不过他们提醒我,一定得划十字。看够了,还得用唾沫将颜料膜粘上。否则,他们不能担保上帝绝对不会生气。

    中午耀眼的阳光,将玻璃的彩色映在教堂的地板上,如同幻灯将幻灯片映在墙上,五彩缤纷,瑰丽奇异,使空寂寂的教堂笼罩于迷幻的色辉之中。在布道台的上方,我看见了一个几乎全身**的、长着短而黑的连鬓胡子的、瘦骨嶙峋的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那铁钉分明是真的,并且还有血迹。我想那人肯定也是真的。虽然我相信他早已死了。我吓得呀的一声,不由得用双手捂住眼睛,结果从窗台跌下来。

    “你怎么了?”

    两兄弟仍站立在窗台上,奇怪地问我。

    我反问:“那个人就是上帝吗?”

    他们告诉我那不是上帝。上帝凡人看不见。但上帝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地上一切人的行为,也能看透一切人的内心。那是上帝的儿子耶稣。世人谋害了耶稣,所以上帝让世人永远面对自己的恶行忏悔,并以此为条件恕免世人的罪。

    “那是真的耶稣吗?”

    小苇说:“那当然是假的。但你不可以认为是假的。”

    小芟说:“从上帝的眼睛看,那木头雕的耶稣是真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假的,所以他不过把我们当成他的羊群。”

    他们还鼓励我看耶稣降生的油画。我却再也不敢爬上窗台了。他们便嘲笑我胆小。他们替我用唾沫将划破掀开的颜料膜贴好,也蹦下了窗台。小苇问我,如果让我成为耶稣,我是否愿意。

    我连连摇头说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并且坦率地承认我经受不了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想,我的母亲肯定也绝不愿意当耶稣的母亲。见我遭受那样悲惨的折磨,她准会疯的。

    他说他愿意。他说他才不在乎钉子钉穿手脚挂在十字架上那点儿痛苦哪。他说他要是能成为耶稣,他要让出卖他爸爸的人永远跪在他面前忏悔,并且永不宽恕。

    他的想法令我十分吃惊。

    我正要问谁出卖了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现在怎样。小芟瞪着小苇厉声说:“你乱讲些什么!今后再听你乱讲这些话,我非告诉姥爷、妈妈、姑姑和姐姐不可!”

    小苇自知失言,缄默不语了。

    我回家前,“姐”交给我一块头巾,说是她的母亲送给我母亲的。“姐”还剪了一大束各种各样的花儿给我,让我回家后插在瓶子里。经过葡萄架前,我不由站住了。犹豫一阵,我轻轻踏上两级木阶,走了进去。葡萄架内铺着木板,木板还吸着水渍。我仿佛又听到“姐”在葡萄架内的濯洗之声,仿佛又听到“姐”搓痒我时,我自己爆发的大笑和“姐”的悦耳的笑声。我觉得这童话般的绿色的小房子,从此我是不会忘记它了。我抚摸着老葡萄盘枝错节的藤蔓,在心里说:葡萄架,你作个证吧!从今往后,我有“姐”了!而这对我很重要!也许以前不,但现在是。我发现她那白色的发卡掉在地上。我捡起了它。那一枚月牙形的发卡,它一端的尖角断了,却还能用,只是不美观了。它很轻。可能是塑料的,或是有机玻璃的。我因它的断损而惋惜。我想“姐”肯定不是由于它断损了便丢弃了。我想她一定是在洗澡时遗失了它。我本打算马上转回去还给她,但我最终又改变了主意。我相信我能将它的尖角重新磨出来,相信我能使它美观如初。

    母亲知道我已经接受了别人送的一套新衣服,大为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