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一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一 (第3/3页)

怕“病危”这样严峻的字眼会惊吓她的孩子。

    母亲活在人世的最后五天,我给予了她老人家一个儿子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爱和孝心,也代替我的妹妹,报答她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并抚养成人的恩情。

    五天,短短的五天啊!无论我在这五天内给予她老人家多少孝心,那也只能仅仅算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象征性的报答啊!而这种报答却成了永恒的抵销!

    母亲死前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你妹妹!她就你一个亲人了!”我带着一颗悲哀得麻木的心回到连队。

    回去当天,团支部按照连长的指示,讨论给我这个“逃跑主义者”以什么样的处分。事先有人向我透露,要拿我当典型,杀鸡给猴看,处分早已确定——开除团籍。讨论不过是走个组织形式。

    而我,却根本对任何处分都无所谓了。

    副指导员主持讨论。我想,她这下子该称心如意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实行报复了。我准备一言不发地听她大发一通议论,一言不发地接受她对我的批判。

    她让我先谈谈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我,谁都不看,只漠然地喃喃说了一句:“我母亲……死了……三天前……”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凭感觉肯定,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间,似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宁静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气都凝固了!许久许久,我听到副指导员用极其低微的刚刚能使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散会……”

    她第一个起身离开了。

    当我迈动机械的步子经过连部时,听到里面传出了副指导员和连长激烈的争吵声,她对连长的“指示”从来是奉若神明的,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我是一连之长,难道没有处分一个战士的权力?”是连长恼怒的四川口音。“我是团支部书记,如何处分一个犯了错误的团员,这是团组织的权力!”副指导员的声音也那么激动。“你这样做,是袒护一个逃兵!”“逃兵?他是从战场上逃跑的吗?他逃到黑龙江对岸去了吗?你知道吗?他母亲已经死了!他在母亲死后第三天就回到了连队!……”“哦!死了?……”“连长!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们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们。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约束,我也想立刻就回到父母身边去,但……我不能够!我不同意开除他的团籍!连长!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站在连部外面,顿时泪如泉涌!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不是因为她代替我辩护,而是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这一句话,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对她的种种误解和偏见。凭这一句话,就足以令我心甘情愿地去为她赴汤蹈火。这句话,使我看到了一个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颗富有同情的心!

    然而,又是她,亲口告诉了我一件如雷轰顶的事,在两天后……“我们一块儿走好吗?”收工之前,她接着我锄完了最后一条漫长的田垄。当我们锄碰锄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话。这是三年来她第二次主动跟我说话。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条小河边。她脸上阴沉的严峻的表情,令我产生了不详的预感。所有的人都扛着锄头列队时,她又当众大声对我说了一句:“你留一步,我们一块儿走!”男女青年,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也看着我。当他们走远,她盯着我说:“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调到我们连队来了。”“啊!她……她怎么了?快告诉我!”“在你回家期间,她……”“说!”“她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我。我粗暴地推开她,大吼:“你胡说!”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恐惧地瞧着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两个可怕的字:“真的。”

    我觉得自己朝脚下的土陷了进去!我想可怕地喊叫出什么,却似乎又有团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张大了嘴,只发出一种嘶哑的类似**的声音。我瞪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她,她却在我眼前模糊起来。

    我突然发了疯似地朝连队飞跑……

    那天夜里,当大宿舍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时,我将头蒙在被子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一夜。我想起了母亲弥留之际的叮嘱,而我还没有将母亲的死告知妹妹,她却做出了这种身败名裂的事,还有脸调到我所在的连队来,企图得到我的庇护。不!我要严惩她,以一个哥哥的权力!替死去的母亲!

    第二天,我被副指导员叫到连部,在那里见到了妹妹。我当时一定是恶魔附体了!我像凶猛的豹子一样朝妹妹扑过去,双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接连地朝土墙上撞、撞、撞……

    “住手!”我听到副指导员变了调的嗓音喝止,冲上前来掰我的手。我对她大吼:“滚开!”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这种歇斯底里中感到了一种痛快。“啪!”我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我终于松开了手。第二记耳光比第一记耳光更狠。

    这两记耳光顿时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数步,下意识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颊。

    妹妹,从始至终,一声没有吭,没有**,没有叫喊,没有哀求。被我抓得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那张泪水涟涟的脸,那忍辱吞声的深陷在眼窝中的大眼睛。

    副指导员的脸色像妹妹的脸色一样苍白,她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欲以命相搏地瞪着我。“畜生!”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的一句骂人话。从那一天起,我爱上了她……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搭着帐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篷帘卷着,灌进来被西北风扬起的雪粉,我们冻得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始终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峦,白色的河,白色的林。“大烟泡刮起来了”,如万千头发了疯的野牛齐头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副指导员默默环视着每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谁来讲个故事?要不就大家一块儿唱支歌!”没有谁对她的提议做出任何反应。大家疲劳了。副指导员把目光停在我脸上。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团战士之歌》: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一手拿枪,一手拿镐……

    没有一个人随声附和,我只得唱了开头两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这时,“摩尔人”王志刚吹起了口哨。他唱歌不行,口哨却吹得相当好。令我暗吃一惊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马车》,这个“摩尔人”!简直不把副指导员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可他那口哨声真令人着迷,像黑管,又像小号,拍节、曲调吹得准确无误,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和深沉的忧郁。

    不知是谁,竟低声和着口哨唱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终于,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头,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又很快地垂下了头。她暗暗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使我的心灵恻然一动。

    我,面对面地注视着副指导员,猜想她立刻就会严肃地加以制止了!她,却无动于衷。头,仍然在“摩尔人”肩上。她竟闭上了眼睛,装出睡意蒙胧的样子。我发现,她放在腿侧的手,分明在偷偷点着节拍!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临了,暴虐的“大烟泡”不知是自甘屈服,还是被全速挺进的拖拉机远远甩到了后面,荒原那么沉静!黑暗完全替我们垂下了篷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