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哨

    鸽哨 (第2/3页)

敌人。这种我们在接受战备教育时确信无疑的战争理论,一度被这一边境地带的宁寂溶解了,那一天又被珍宝岛事件的爆发浓缩了。然而黑龙江不是乌苏里江。我们挖沙子的这个地方也不是珍宝岛。这里的宁寂是真实的。但我们从那一天开始,都觉得这里的宁寂是虚假的了。从连里带回《人民日报》的那个伙伴还说,连里的知青都在流传,莫斯科警告北京——他们二十分钟就可以从远东打到北京。北京的回答是——我们十分钟就可以摧毁克里姆林宫。

    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我们听后认为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大灭“新沙皇”的威风,完全相信它的可靠性。“光复莫斯科!”“解放彼得堡!”“让克里姆林宫的红星重放光芒!”“将列宁的水晶棺转移到天安门广场!”我们身为红卫兵时,在哈尔滨八区体育场集会高声呼喊过的“反修”口号,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心头荡起了激昂的回声。“反修战士”的豪情壮志,从那一天起,又在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沸腾奔突!“你们说,**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亡我之心’呢?”一个伙伴郑重地向大家发问。大家一起瞧着他,都觉得他郑重得一副傻相。“这算什么问题?一边待着去!”“你小子好像对这一点还有怀疑?”大家纷纷训斥他。他连忙辩白:“没有,没有,我没那个意思!”伙伴中有一个名叫张文歧的,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册“战备教材”——《闪电战术实例分析》,闲着就看,自认为是“中苏问题”学者兼“现代战争研究专家”。他俨然以战备思想教员的口吻说:“从他们成了‘社会帝国主义’那一天,就有了‘亡我之心’!明白吗?”“明白了,明白了。”被训斥的伙伴诺诺连声。“别卖狗皮膏药!”班长狠狠瞪了张文歧一眼,又瞧着那个被训斥的伙伴说:“你这个问题……还真是个问题!”……一场自发的战备教育就此罢休。从那一天起,江对岸的几个苏联边防士兵,成了我们眼所能见的最具体的敌人。大家怂恿班长,要求连里发给我们武器。免得战争一旦在这里发生,我们赤手空拳,全作无谓牺牲。班长却说:“该发武器的时候必然会发给我们武器的。既然现在还不发给我们武器,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仍是挖沙子!”

    他的话使我们大为扫兴。

    一个伙伴嘟囔:“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打起来了,还搞什么营建?”

    班长很生气地说:“你应该去质问连长!”班长还将我从连里带来的那支猎枪和十几颗霰弹“接管”了。那是我向老职工借的,一心想在这地方打到几只野鸡、野兔什么的。没碰上过,也就一枪没放过。

    “这里是边境线。中苏关系剑拔弩张,一枪一弹,有时都会引起严重冲突。我是班长,有权控制它!”班长的理由是无法反驳的。我背地里便骂他是“陈独秀”。伙伴们都说我骂得“高级”。我们每天照样在班长的带领下挖沙子。那几个苏联边防战士每天照样在江对面巡逻过来巡逻过去。我们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劳动。他们履行着和昨天一样的职责。他们的五只鸽子,每天照样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鸽哨声在我们听来,依然是那么悦耳,那么美妙。“白姑娘”照样被我们关在笼子里不放,照样一听到鸽哨就在笼子里骚动不安,发出不甘寂寞的咕咕的叫声。与昨天与前天不同的,是我们的心理。

    如果我们发现他们在望着我们,我们便会停止劳动,也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以此让他们明白,我们是时时刻刻对他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防范性的。

    如果他们扔过来一个雪团,我们便会扬过去一掀沙子。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端着枪向江中心走来,我们便会各自紧握锨镐,一齐迎上去。准备打仗——这根弦在我们的头脑中绷紧到了最大极限。但是我们已见惯了他们的五只鸽子在这里的天空自由飞翔,也听惯了那悦耳的鸽哨声。如果哪一天不见它们在空中自由飞翔,如果哪一天听不到悦耳的鸽哨,我们一定都会觉得单调的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美好的。这五只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类的战争思想敌对情绪滋扰。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尽管被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所划分,所统治,但环绕着它又比它更广阔的天空,却应该是鸽子的自由王国。蓝天是鸽子的大地。鸽子无国籍。它们仍一如既往地飞越国境线,在这里的天空吹奏出悦耳的咏唱友好与和平的哨音。它们在我们头顶盘旋时,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停止劳动,仰头观望它们,侧耳聆听那飘荡在广阔天空的悦耳鸽哨。

    “白姑娘”却越来越不甘寂寞了。它渴望冲出樊笼,渴望飞翔,渴望获得自由。它一听到鸽哨,就咕咕地叫着,扑动着翅膀跳来跳去。它也只能如此引起我们注意,如此向我们传达它的渴望和抗议。

    但班长却不止一次非常坚决地对我们说:“不许放出它!谁也不许放它!谁不听我的,我就用拳头收拾谁!”

    张文歧背着班长对我们叨咕:“你们瞧着,哪天我非放一次‘白姑娘’不可!说不定我们漂亮的‘白姑娘’,还会将他们那五只鸽子都引过来呢!”

    “你别自作聪明,你忘了上一次……”我想打消他的念头。

    他说:“上一次?胜负乃兵家常事,上次证明不了我们的失利!不过我们的‘白姑娘’有点得意忘形,太对他们的鸽子卖弄风情罢了。我相信它会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的!”

    “他们五只,我们一只,敌众我寡呀!”又一个伙伴说。“未战先馁,你这完全是一个失败主义者的论调嘛!”张文歧振振有词。他仿佛不是在谈论鸽子,而是在策划一场空战。我诧然不已。隔日,张文歧在抡镐刨沙时,被飞起来的冻沙崩了眼睛。班长让我送他回去。走在半路,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们都上当受骗啦!”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我是制造个机会回去给咱们的‘白姑娘’放风的!”“你没被崩着?”“崩是崩了一下,不过没事儿。”“我告诉班长啦!”“请便。反正他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要是咱们的‘白姑娘’再被他们的鸽子引过去,看大家怎么惩罚你!”他自信地一笑,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走回我们刨沙子的地方,班长不安地问:“他的眼睛伤得重不重?”

    我没好气地说:“他唉唉呀呀,装模作样骗我们……”

    话未说完,一个伙伴突然指着天空大嚷大叫:“看!咱们的‘白姑娘’!飞得多高,飞得多快呀!……”

    大家都向天空仰望。果然,我们的“白姑娘”翱翔在高高的天空。那一日天空晴朗极了,蔚蓝蔚蓝的,无云也无风。我们仰望天空,就像从天空俯瞰大海。“白姑娘”不时从高处俯冲下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一圈,然后陡然疾飞。看得出,它获得了这次难得的飞翔机会,又快活又兴奋。

    我们都看得有些发呆。

    班长朝江对面望了一眼,低声骂道:“张文歧这小子,跟我耍这套把戏,我轻饶不了他!”

    他虽这么说,却一直仰着脸,用目光追随“白姑娘”优美的身姿,而且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飞上了天空,我们谁也没法儿将“她”从天空弄下来。只有一边欣赏“她”高超的飞翔特技表演,一边期待“她”飞累了,自己降落。

    “她”却飞呀飞呀,仿佛永远也不会飞累,永远也不愿降落。

    一阵鸽哨声响起了。他们的那五只鸽子从江对面起飞了。它们飞过江,团团包围了“白姑娘”,裹胁着“她”一块儿飞。

    “白姑娘”被它们诱惑了。“她”好像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置身在一群爱慕者之间。“她”不断向它们显示自己高超的飞翔技巧,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滑翔,一会儿侧飞,一会儿连续翻筋斗。

    班长说:“瞧着吧,‘白姑娘’一定又会被他们的鸽子劫持走了!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让‘她’再逃回来了,张文歧这个浑蛋!”

    班长的担心却似乎多余。正如张文歧所预言,我们的“白姑娘”果真记取了上次被“劫持”的教训,“她”跟它们比翼齐飞,与它们在天空兜转周旋,但只要它们有了引诱“她”飞向江对面的企图,“她”便矜持地离开它们,高傲地独自任意翱翔。

    我们心爱的鸽子这种非凡的“性格”,使我们——“她”的主人们感到大为惊奇和自豪。

    “她”的爱慕者们,似乎终于像人一样意识到,要诱惑这只美丽的洁白的鸽子第二次“叛逃”是不可能的了。

    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也出现在江对面,仰首观望这场“空战”。是的,这简直就如同中苏双方之间利用鸽子进行的一场无声的空战,我们恨不得也飞上天空,加入这场“空战”。他们是否也有这样的冲动,就不得而知了。

    “空战”持续了很久。

    “喂,你们的鸽子弃暗投明了,不会再飞过去了,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张文歧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这里,朝江对面的苏联边防士兵大呼大喊。他一脸得意之色。

    一名苏联边防士兵开始举起挂在长竿上的小旗摇晃。他们的那五只鸽子心有不甘而又恋恋不舍地往回飞了。它们刚刚飞过江去,我们的“白姑娘”又迅速追上了它们,在那几名苏联边防士兵头顶盘旋一圈,又将它们引逗到江这面来了。持旗的苏联边防士兵,一刻不停地挥舞小旗。他们的鸽子一次又一次飞回去。我们的“白姑娘”一次又一次将它们引过来。“噢!噢!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弃暗投明有理!”“背叛‘新沙皇’有功!”除了班长以外,我们都跳着蹦着喊着叫着,哄作一团。当“白姑娘”又一次飞过江,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向“她”瞄准。

    “不许开枪!……”我大叫。“不许开枪!……”伙伴们齐声呐喊。“不许开枪!……”班长也对他们吼了起来。那苏联士兵缓缓放下枪,望着我们,在犹豫。却又有另一名苏联士兵举起了枪。砰……在这个宁寂的地方,枪声显得格外脆。那一瞬间,我们都呆呆地怔住了。“白姑娘”在空中抖动了一下,“她”那洁白的身体朝上一蹿,像被看不见的弹簧朝上弹了一下。几根洁白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

    “她”的翅膀伸展着,仍保持着飞翔状态,腹上背下,几乎垂直地掉落下来。“她”的爱慕者们,似乎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可悲事件,纷纷围绕着“她”也降低高度。看得出,它们都想要用自己的翅膀托住“她”。但鸽子毕竟不是大雁或天鹅,没有在空中救护同类的本领。也许它们深恐自己也突然遭到如此可悲的厄运,撇弃“白姑娘”,一齐飞走,纷纷落到了江对面哨所的顶盖上。

    就在“白姑娘”掉到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刹那,“她”突然翻过身,奋力扇动几下翅膀,飘飘摇摇地升起高度,仄仄歪歪地盘旋了一小圈,辨明方向后,斜着侧着地朝江这边飞来,朝我们头顶的上空飞来。在江中心,“她”就开始身不由己地下扎,像纸叠的飞机,翅膀一动不动地滑翔而至。

    “她”掉落在我脚旁。

    我立刻弯下腰,小心地用双手将它从雪地上捧起。

    在“她”掉落的地方,雪地红了。

    “她”洁白的羽毛红了。

    我的双手红了。

    “她”那两只乌豆般的鸽眼瞪着我。

    我们一个伙伴,挥舞双拳朝江对面破口大骂:“你们浑蛋!”

    班长狠狠扇了张文歧一记耳光。

    张文歧操起一柄铁锨,就要冲过江去拼命。两个伙伴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制伏……

    “白姑娘”的死,在我们心中造成了一种悲痛。这悲痛虽然不能用“巨大”或“强烈”去形容,但却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沉重的。因为这悲痛之中,包含着一种浓缩的,不属于悲痛的成分在内。这种成分像癌细胞,原本就潜伏在我们心中。它与悲痛混合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使一只鸽子的死,具有了咄咄逼人的重大性和严峻性。甚至可以说,我们心中包含着异质成分的悲痛,是超乎正常的,具有某种可怕性质的,超乎常态的。

    我们将“白姑娘”埋葬在了黑龙江边。我们在埋葬“她”的那个地方肃立了许久,对这只无辜的鸟儿的横死表示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哀悼。我们都觉得对这只美丽的鸽子的死怀有深深的内疚。说到底,“她”是由于不明不白地卷入了我们与他们——那几个苏联边防士兵之间心照不宣的“战争”才遭到枪杀的。可“她”究竟算是为何而死呢?这又是我们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的。我们对“她”的哀悼,也意味着是对江那边几名苏联边防士兵的愤怒和仇视。我相信,那一天他们是知道了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当时都站在江那边望着我们。直至我们散去,他们才散去。

    接连几天,我们都变得沉默寡言。我们每天仍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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