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铁蹄踏江城

    十三 铁蹄踏江城 (第3/3页)

    夏夫人知道了,大闹一场。夏夫人是大户人家,夏老板不敢和她对抗,就接受条件,和长林母亲断绝来往,把长林带走。

    “带我走的那天,好惨啊!”长林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我娘发疯地哭喊,要跑过来,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听见我的声音,那样叫着我的名字,后来就昏过去了!”

    芷秀也流下泪来。天底下,悲惨的事情这样多!从长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和这也差不多。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长林眼里射出火光来:“我不能眼看着日本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看着孩子们成为亡国奴。”

    长林有时候从外面带一点食品回来,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气。

    “不就是一点食品嘛,这样分彼此啊?”芷秀只好接过来。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叫他夏老师。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长林又来到了芷秀家,芷秀给两个孩子洗脚,又为他们铺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济对芷秀说了个“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着。长林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又谈起他小时候,在乡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关。

    “没有菜吃,母亲带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们那里山上野菜真多!荠菜、苦菜,栀子叶菜,都可以吃。母亲提一只大篮子,我跟在她后面,采到一捧,就往篮子里丢。很快就有一篮子了。母亲直起腰来,笑着说,我们这里,是饿不死人的!”长林痴痴地看着月亮,沉浸在回忆里:“我母亲在我离开她之后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说:“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处给人帮工,十冬腊月,两手都是裂开的口子。就这样,还得下冷水,有什么办法,为了我和哥哥长大啊!”她深叹一口气:“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没有看到这一天!”

    一直谈到夜深,芷秀送长林走,那月光像银子,洒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帮厨师洗好菜,又拿起扫帚扫台阶,那只黑猫现在已经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猫就在一边,静静地卧着。

    忽然,猫一下子跳起来,“嗖”一声窜上房去,芷秀还没回过神来,大门被猛一下推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闯进来,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个军官还挎着东洋刀。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夫人问那军官,军官凶狠地说了几句,一边的翻译对夏夫人说:“你们家的小儿子,勾结匪徒!现在要对你们家进行搜索!”说着一声令下,士兵就在各个房间里翻起来,连厨房,他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泡菜坛子都打开看了。

    夏夫人浑身战抖着,叫厨师赶紧去找夏老板回。过了好半天,夏老板回了,他和军官用日语交谈了几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日本兵没有翻出什么,跟着军官走了。夏夫人问:“是什么事啊?”

    夏老板无奈地说:“长林不知道给什么人买了药,被日本人知道了。现在已经将长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惩罚!”

    夏夫人说:“日本人来了就躲避。这不,犯到日本人手里了!”

    赶紧派人去给夏老板的老同学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听说长林已经转到宪兵队了。这叫夏老板着急了。芷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

    宪兵队芷秀是知道的,那是个阎王殿,中国人进去,就是个死!听说里面刑罚极其残酷,没有人能扛住。如果长林开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这一点,她没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两个孩子就没人管。芷秀回家,给两个孩子做了两天的饭,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敌人要来,她准备跟他们走。

    夏家,乱了阵脚,夏老板到处找关系,想把小儿子弄出来。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务机关,过去的熟人都不见他。至于两个给日本人跑腿的儿子,更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对日本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长林被抓到宪兵队,立即进行了审问。

    三个日本人,两个坐在桌子后面,一个站在他身后。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一个日本人问。长林说不知道。身后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将他从板凳上打倒在地,跟着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腰间,马上把他抓起来,放在凳子上。

    长林就不开口了。无论日本人怎么问,他一个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将他押到刑讯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说话。

    长林决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会出卖芷秀的,那样一个可亲的姑娘。如果说了芷秀,那么就要追问游击队,芷秀交代不出,同样是死。

    芷秀带着两个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长林现在只后悔一点,没有早点到后方去,到自己的军队里去,拿起武器和这些狗强盗真刀真枪干一场!

    宪兵队把长林折磨了一天,什么口供都没有,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长林关到一个小牢房里,扔在草垫子上。

    半夜,长林将自己的裤子撕成条,缠在脖子上,另一头系在窗子的铁条上,脚下蹬着叠起来的草垫,静夜里,他在心里说了句:“爹,我给你赎罪了!”脚一蹬,身体悬空!

    到日本人发现,长林早已没了呼吸。

    消息传到夏家大院,夏老板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压着嗓子喊着:“这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日本人这样翻脸不认人!我这是报应啊!”

    颜林没有回家,久林也没有回家。长林下葬的时候,夏夫人脸上平平的,似乎有泪,似乎没有。

    长林埋葬在城外,睡着很厚的棺材。

    夏老板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脸色是蜡黄的,眼睛没有了精气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声,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样流淌下来!

    走进屋里,坐在床边,芷秀哭出声,哭得双肩都抽动起来。

    长林善良、和蔼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样一个单纯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样啊!

    长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单啊!芷秀哭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里来,他安慰芷秀说:“再莫难过了。长林是国家的英雄!将来中国人都会纪念他的。”

    芷秀看着傅家爹爹的背影远去,心里平静了些,夜风,轻轻吹过面颊,芷秀觉得身上一阵凉,这沦陷地区的夜,好长,好冷啊!

    徐宾佬天天挎着手枪,陪服部在老家一带转悠。

    服部来自日本北海道,原来是个乡村教员,被征发来中国,打了不少仗,立有战功,他对武汉的小街很感兴趣,说了多次,等征服了整个中国,他要在武昌定居。

    对于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这个一脸古铜,矍铄的老人,当年曾是大帅府的护兵,在辛亥革命中冲过锋,而且武艺了得。

    服部路过,就来坐坐,和老人说些话。

    “几时战争结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说。

    傅家爹爹想,那还不简单,你们退出中国不就行了吗?服部的想法不是这样,他是说的几时中国停止抵抗就好了!

    这样两人就谈不通。就不再谈这个。

    又是宾佬的主意,服部有时候在老百姓家买一只鸡,到傅家爹爹这里来,借他的灶火煮或炖,日本人喜欢吃鸡。

    一般都是宾佬烧火,烧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宾佬在一边,嘻嘻看着。服部吃完,宾佬帮着收拾骨头。

    服部拿鸡来的时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里也没有财物。

    等到回家,桌子上必定放着柴禾钱。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龙爹爹和儿子两个,划一条划子,装着一船萝卜,到下游去卖。半路上被日军巡逻艇拦住,连人带船都拖到了日军码头。

    上了岸,叫两人蹲着,日本人给地方警察所打电话,核实龙爹爹身份。

    一个日本军官过来,问两人是做什么的?龙爹爹照实回答。那人倒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叫两人抽。

    龙爹爹接了烟就抽,儿子胆子小,连说不会。那军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几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脚去踩!龙爹爹赶紧问缘故。那军官骂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烟,你竟敢不抽!是藐视我们大日本!”摇晃着烟盒,那上面确实画着一个圆圆的山。龙爹爹这才知道原因,赶紧给儿子点燃一根。等到核实的日本人过来,说放两人走,小龙脸上已经是肿起一大块,嘴巴也打破了。

    许多日本兵赶过来,听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龙家父子回到函三宫,街坊都说日本人太无道理,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傅家爹爹听说,气得没有吃饭。

    又过几天,邻居种花的刘老板挑着一担花,在街上碰到一个日本军官,问刘老板花卖不卖?刘老板早已吓得哆嗦,连声说皇军要就拿去。那军官立刻板起脸,大骂刘老板八格呀鲁。

    看刘老板吓得筛糠,那军官笑了,说皇军买东西是要付钱的。说着写了一张条子,叫刘老板将花送到城外一个军营去。那军营就在昙华林坡下,日本人在那里围起铁丝网,盖上房子,住着军队。

    刘老板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到那军营门口,过来一个拿枪的日本兵,叽里咕噜问了几句,刘老板本是惊弓之鸟,又听不懂日语,稍微迟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挥起**,狠狠一下将刘老板击倒!跟着又是几脚。来了几个日本兵,将刘老板抓小鸡一样拖进去,这回有翻译,问了几句,又看了军官的条子,才知道刘老板是来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无歉意,狠狠地吼着刘老板。刘老板连钱也不敢要,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军营。

    回家刘老板就病了。一烧几天,迷糊中叫着鬼来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刘老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回来就坐在家里不出门,生闷气。

    正在生气的时候,那个服部,摇晃着身子,哼着小调来了。

    “傅老头,你好吗?”

    傅家爹爹闷声回答:“不好!有你们在,我们怎么好得起来?”

    服部是中国通。听到这句话,立刻警惕起来。

    “怎么,皇军来了不好吗?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说:“你们太不讲理。你不是老说什么中日亲善吗,亲善就是无缘无故打我们中国人!”他讲了街坊两次无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胆小,怎么不打?你们支那人就是没有骨气,要是我们日本人,宁死也不会受侮辱的!你们民族和我们民族相差这么大,还要反抗我们,不是找死吗?”

    服部又说了一大通中国必须日本来统治的道理。

    那时候傅家爹爹盘腿坐在床上,一双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妈为他做的,圆口,青帮,帮子是千层布糊起来的,底子是千针万线纳成。服部站在床前,看着傅家爹爹。见傅家爹爹眼睛里不服气,他声音更大了:“你们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么东西啊?这样丑陋,还人人都在穿。就凭这个,你们就没有资格跟我们对抗!”

    服部平时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这老汉的不卑不亢,早在心里有耿介,今天借着机会,他要把这老头的傲慢彻底打下去!他将一只鞋子用脚挑起,对着大门,“嗖”一下踢到街上,顺势加一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踢向门外的空中。

    锅炉烧过头了。烧过头的锅炉只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鹏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傅家爹爹一声暴喝,狮子一样从床上腾到地上,抢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领。服部挣了两下,那手像铁一样,竟叫他丝毫不能动弹!

    面对的是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国人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星喷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脚去蹬傅家爹爹,同样是领子上那只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钟,“嘿!”短促的一声,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东洋武士捂着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七八步,“嗵”一声撞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坐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傅家爹爹,却是说不出话来。

    邻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围着大门,没有一个敢进来。眼看那日本兵坐在墙角里,只是喘气,不能动弹,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

    总过了半个小时,服部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说:“好,好!”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着生气。有人说:“爹爹闯祸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来。快跑吧!”

    傅家爹爹说:“我跑哪里去!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那人说:“他们有枪,你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吗?”

    一个老人说:“都莫说闲话了,日本人来了就来不及了。各人拿点钱出来,给傅爹爹拿了走路!”说着,他叫儿子拿五块钱来!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傅家爹爹拿着这钱,什么都没带,连门都顾不上锁,被街坊们推着离开了家。

    他要到衡阳去,找自己的儿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里来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电棒,使一条小街充满恐怖。他们冲进傅家,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他们还要放火,是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才没有点燃。

    傅家爹爹独自留下来守家,终于什么也没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