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地狱中

    十六 地狱中 (第3/3页)

干粮,一套老先生的内衣裤,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

    芷秀回去睡了几个钟头,黎明不到就起来了,煮了几个鸡蛋包着,去何家送颜启。

    颜启早已收拾好东西,两人告别何家老人出来,街道还在沉寂中,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着。

    颜启要去江边,赶早上的船。

    走到江边,天显出蒙蒙亮,江水哗哗响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堤下的小木船随着浪涛起伏,偶尔,发出撞击声。

    再往远处看,日本人的军舰巨大的身影在黎明中静默着,军舰上黑洞洞的炮口冷冰冰地傲视着江城。强寇就在身边!

    芷秀说:“大哥,你去吧,保重!问颜法颜胜好!”

    颜启说:“你好好过吧,这种日子不会很长了。”

    松本和秀子大吵了一架。

    那天,秀子叫芷秀进屋去,她踟蹰了一会,对芷秀说:“商行的事情不多了,我以后就留在家里,你该休息了。”又说:“感谢你为我们家做的工作!”说着对芷秀鞠了一躬。

    芷秀说:“好啊,那么我明天就不来了。秀子夫人对我的好意我是不会忘的!”

    老四又来了,在长街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个公司。

    两层楼的房子,几间办公室,老四每天穿得整整齐齐,不是在办公室里接待客商,就是出去谈生意。

    真正的业务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晓得。

    来往的客人既多又杂,南来北往,人走茶凉。真正的朋友,只有那么几个。

    在武汉和乡下游击区之间,有一条秘密的链索,老四是这链索上最关键的一环。大量的物资在黑夜里运到乡下,大量的情报随之前往。他勇敢地、坚毅地工作着,在险恶的环境里出入,每天脸上带着笑,对巡逻的日本兵鞠着躬。

    日本的特高科不是吃素的,各种蛛丝马迹被他们一一汇集起来,指向那条联系城乡的通道,暗中,他们加强了防范,张开大网,准备着捕获。

    老四策划了一笔最危险的生意,将四箱子西药送到乡下去。这些东西到了那里,可能拯救无数战友的生命。为了这笔业务,他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苦苦思索着方法。

    那些东西存放在徐家棚一个看瓜人的窝棚里。

    约好半夜提货,老四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长街出发,弯弯绕绕地走街过巷,静夜里,车轮碾着石子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徐家棚到了。这里四处都是瓜地,偶尔几所农家小屋,黑黝黝地立在静夜中,没有狗叫,老四推着自行车,轻轻向那个棚子走去。

    “是四拐子吗?”黑暗中有人轻轻问。老四答应一声,走进棚子。棚子里有两个人影蹲着,老四进去,他们点亮了一盏油灯。是“海带皮”跟云生。

    这两个江湖兄弟,都混着伪职,却帮老四做了好几次生意,都很顺利。老四给了他们应得的回报。关于自己,老四什么也不多说。他们也曾怀疑老四,是不是跟真正的“老四”(新四军)是一路的,每次老四都巧妙地扯开了。

    “晓得那么多做什么啊?赚你的钱就是了!”这话在理。

    老四验了货,都是好货,这个时候,搞到这东西不容易。

    “好,够朋友!”老四笑着说:“你们的路子广啊,不会亏待你们的!”

    说好了过一个小时来船。三个人在棚子里,静静等待。

    “四哥,喝一口!”“海带皮”尖溜的脑袋,嘴却阔大,自嘲是“吃四方”的角色。他拿出一瓶“汉汾酒”,用牙一咬,咬掉盖子,正宗的汉汾酒的香气立刻散发在棚子里。

    有皮蛋,有花生米,这样的夜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呢?

    三个人,轮流对着酒瓶大口喝着酒。

    云生喝了几口,出去看了看,船还没有来。他走进棚子,坐在老四旁边。忽然,他举起瓶子,猛咕了一口,放下瓶,抹抹嘴说:“老四,咱们弟兄这么多年了,也没分个彼此。今晚借着海带皮的汉汾,我要跟你说两句掏心窝的话!”

    老四说云生有什么你就说。都是弟兄。

    云生说:“老四,我知道,你跟我们弟兄不同,我们是纯粹混饭吃,你不是!”

    老四笑起来:“云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不为吃饭,我黑更半夜的到这江滩来耍呀?”

    云生很认真地说:“老四,兄弟!莫要打哈哈了。我们虽然粗鲁,也不是木头。一切事情都在眼睛里哩!这样跟你说吧,今天跟你,是要颗定心丸!”

    “海带皮”也说,老四,你莫拦他,听他说。

    云生说:“我晓得,你不是姓国,就是姓共,总之是有大老板做后台的。我跟海带皮,就是江湖混子。将来总有一天,你是要归正位的!你看这日本人,哪里长得了?我听说美国人连他们的东京都炸翻了!到那一天,你归了你的位子,我们弟兄还不知道怎么搞。我现在跟着日本人做警察,海带皮也是,混在什么委员会里跑腿,老百姓是叫做汉奸的!”

    海带皮说:“老四,云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俩要是有什么落在你的队伍手里,你要帮我俩说话!也不枉我三个弟兄一场!”

    云生说:“天地良心,哪个想跟日本人做事?没得法啊,要吃饭,要养婆娘伢子!”

    老四听出他们话里的诚意。他低头想了想,说:“两个话重了,我哪里有什么后台老板!不过既然你们这样认为,我只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我是把你们两个当自己弟兄看待的!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三个,就结为异姓弟兄!你们看么样?”

    老四心里,是在想着将来的工作。这两个人,虽然在江湖上混,但是骨子里讲义气,没有什么歪心,将来合适的时候,可以发展成自己人。

    云生听了老四的话,大喜。说:“今晚做生意。等老四回来,我们找个好日子,烧上香蜡,结拜弟兄!”海带皮也面有喜色。

    酒还有半瓶,皮蛋已经吃完,花生米还有一堆,三个人就着花生米,喝酒。

    河边,有了动静,一条鱼划子呀呀摇着橹,悄悄靠在岸边。

    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走上来。

    “四哥,四哥!”小伙子快步走进棚子,问:“东西好了么?”

    老四吩咐把油灯熄了。黑暗中,四个人悄悄将四个箱子搬到江边,小伙子上船,接过箱子,稳稳安放在船棚里。老四也上了船,小伙子点了一篙,那船摇摇晃晃,悠悠离开岸。云生和海带皮在坡上。云生说:“四哥,莫忘记刚才说好的话啊!”

    老四说:“放心,回来我们就把这事办了!”

    老四蹲在船头,黑暗笼罩江面,夜风象轻纱,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母亲之江!假如此刻真的是去打渔,多么的惬意!

    但是现在他手里握着驳壳枪。

    小伙子在船尾,腿夹着舵,沉默地摇着橹,那也是个坚毅的战士,几年跟着老四,无怨无悔。

    夜雾起来了,江面上一片蒙蒙,小伙子凭着记忆,向着前方奋力摇橹。

    忽然,黑暗中的江面亮起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利剑一般刺破夜雾!一艘小炮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破雾而来,有人用话筒喊道:“把船靠过来!船上装的什么?”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打渔的呀,还没打着,没装什么呀!”

    “八格牙路!”炮艇上有日军开了腔,“哗啦!”子弹上了膛。“靠过来,快快的!”

    老四蹲在舱里,紧握驳壳枪,考虑着对策。看来躲不过了,既是躲不过,要掩护战友脱身,此外,药品决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渔船调头的当儿,老四钻出棚子,朝着炮艇上“当当当”就是几枪!听见有人哀嚎,顷刻,炮艇上也开了枪,子弹打在木板上,钻得木屑乱飞。

    “快,快跳水!”老四朝小伙子喊着。那小伙子不肯,说你跳水,我掩护。老四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将他蹬入水中,看见小伙子在水里奋力挥着臂。炮艇上有人狂叫:“土匪跳水了,打!”朝水里乱射一阵。

    老四趁着乱,将舱里的药箱一箱接一箱扔进水里,炮艇上重又亮起好几支电棒,强烈的电棒光交叉扫描着渔船,同时,重机枪开火了,“哗……”沉重的带着铜音的重机枪子弹一股脑钻进渔船船身,使得整个船体猛烈摇晃起来。

    老四知道出不去了。外面明晃晃的,他伏在舱里,盖一块木板作掩护,沉着地等待事态发展。敌人被自己拖着,不可能注意跳水的战友。拖吧,多拖一分钟,战友多一分安全。

    炮艇上看渔船没有还击,也停止了射击,有人叫着靠近,听见马达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巨大的炮艇缓缓靠近了。“刷!”一声,有人抛出绳梯,有士兵攀着绳梯下来。

    老四悄悄探头,看见两个日军士兵,一手握枪,一手抓绳子,一步一步从炮艇下来。没等第一个落地,老四“啪啪”两枪,两个兵都摔下来,一个落在渔船上,一个掉进江里。炮艇上发出愤怒的狂叫,数不清的子弹从头顶上射下来,不少穿过棚顶,打在板子上,噼噼啪啪。

    江流推着小船,炮艇重又拉开距离,也就十几米,在那上面,几十个枪口吐着火焰,窝棚到处都打穿了,老四伏在舱底,子弹打不着。

    枪声稀一点的时候,老四就还击两枪,他朝着电棒打,知道有人被他射中。

    时间对他不利。天已经快亮了,等到天亮,怎么也脱不了身。摸摸口袋,子弹也只剩下几颗了。老四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这几年东奔西走,也经历过许多战阵,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无奈的。孤身困在小船上,面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的强敌!

    老四将所有子弹压进枪里,静静等待着。

    炮艇又靠过来,不时有人“啪啪”打几枪,朝着舱口处射击。

    老四爬到另一头,没等炮艇靠近,他猛一下冲出去,蹲在船板上,朝着炮艇上“哗……”扫出一个短梭,顺手将枪扎在腰里,连跃三步,猛一下扑向水里!就在这一刹那,炮艇上所有的火器都向他开火!老四感到背心被好几个锐利的东西同时击穿,记忆马上没有了,他几乎是被子弹强大的推力推进水里,立刻就被汹涌的波涛融化。

    射击停止了。日军小心翼翼地上了渔船。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物品也没有,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渔船而已。

    在附近水域搜索没有结果。只有汹涌急剧的长江波涛,一浪压着一浪,无止无尽滚滚向前。

    在那暗黑的水底,安卧着长江的儿子,这片土地的英杰。

    有一天,街上忽然传着:胡聋子死了!

    消息是从几个买菜的家庭妇女口里传出的。

    “那么好的老人啊!一辈子医了几多人!”“胡聋子啊,可惜了!”她们摇着脑袋,从芷秀院门口走过。

    芷秀的心猛地沉下去!胡聋子,多好的老人啊!从母亲那一代,就得到他的治疗。老人行医一辈子,是这条街,不,是这一带方圆多少条街穷人的守护神。

    芷秀赶到胡家去。

    那门口果然挂着白幡!大门两边,贴着新写的对联。“世有魍魉桑梓病,天降菩萨活苍生”,字迹苍劲,一看是隔壁老塾师的作品。

    芷秀走进屋。胡聋子安卧在棺材里。银白的胡须,长长的,分开在脸颊两边,嘴抿着,眼睛闭得很紧,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固定着,似乎轻蔑,似乎哀伤。

    芷秀烧了三柱香,又在遗像前烧了几张纸。她没有钱财,只能买了些纸钱香蜡,交给胡家人,权表心意而已。

    街坊渐渐来了。这方圆一带,哪家没得过胡老先生的治疗?人们敬了香,都在门口站着,蹲着,讲述着老一辈人的故事。

    老塾师写完字,也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场地。

    忽然一阵嘈杂。一群人来到门口。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中间一个军曹,沉着脸,按着军刀。徐宾佬带着几个鸡杂鸭杂跟着。

    人们霎时鸦雀无声。

    老塾师从椅子上起来,对那军曹鞠了一躬:“请问贵军来寒舍,有何贵干哪?”

    那军曹哼了一声,回身“哇啦哇啦”几句,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直接就进了屋子。胡家人见状,不知究竟,对宾佬说:“我们家丧事呀,惊了亡人可不好!”

    宾佬阴沉着脸,不出声。

    一会,进去的日本兵出来,对军曹说了几句,军曹的脸上稍微开了些。他对宾佬说:“徐的,你的说说!”宾佬便清清嗓子说:“有人报告,你们这里在聚众,发泄对皇军的不满!”

    众人愕然。

    宾佬指着门上的对联说:“这对联就有问题!什么桑梓病?什么菩萨救苍生?莫以为皇军不懂!这里地方病了么?皇道乐土不好么?”说着,他愤愤地走上前去,扯起那对联,“撕拉”一下,撕成碎片。老塾师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

    一群凶神走了,老塾师叹口气说:“都散了吧!唉,这年头,人走了,也不得安逸!”

    有人说,一定是鸡杂鸭杂搞的鬼。这些年,街坊有红白事情,都是要塞钱他们。胡家没有塞钱,他们就搬来日本人闹。

    老塾师说:“王八蛋!他的祖宗是谁呀?”

    那天早晨,芷秀天不亮就叫醒了德济和兵兵。

    “快穿衣服,我们要去给聋子爷爷送葬!”兵兵懂事地赶快穿衣服,德济动作稍慢,也很快就穿好了。

    芷秀给两个孩子胸前别上一朵白花。自己在胳膊上戴上一个黑袖标。三个人牵着手,来到胡家门前巷子里。

    街坊邻居全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扶老携幼,站在两边,看着胡家那里。

    咦,日本人竟也起得这样早!还是昨天那军曹,带着十几个宪兵,十几个鸡杂鸭杂,挎着枪,亮着刺刀,扶着军刀,阴沉着脸,不怀好意地扫视着中国人。人们都不敢和日本兵对视,也没有一个人因此退走,都在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

    唢呐声凄厉地响起来。“呵!”一声长啸,八个壮汉,抬起棺材,从胡家出来,缓缓转到巷子里,走过人们面前。

    忽然,有人喊道:“胡爹爹行善一辈子,老少爷们,跪下啊!”顷刻之间,“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无论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童稚孩子,都那样虔诚地跪下了。仰着脸的,脸上挂的是泪痕,低着头的,多是孩子,他们不住地磕头,似乎这样可以把老爷爷磕回来!

    黑压压的一片,无尽头的下跪的人丛,在这清晨的巷子里,观之叫人惊心动魄!

    呜咽声升起来了,先是妇女,跟着是男人,呜咽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那声音不高,其间却有着无限的压抑,似安魂曲,似命运敲门,说不出的悲,说不出的哀!孩子们看大人哭,也都跟着哭,一时嚎啕成一片。

    日本人被这场景搞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跪下了,只剩下他们十几个士兵,再就是被中国人叫做“汉奸”的便衣。在这样多的人中间,他们显得那样零落,那样孤单,那样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