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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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下)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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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大雪纷飞,整个江津湖地区一片白雪皑皑,交通堵塞。皖西慰问团被滞留在705医疗队,打算同伤病员一起过年。

    这个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愿望。

    在705医疗队的这些日子,老先生的内心波澜起伏。白天看医务人员和伤病员联欢,包饺子,玩击鼓传花游戏,老先生也会发出开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老先生就会大睁着双眼,遥望漆黑的异国的天空。

    医疗队驻扎在一个山村里,舒先生打听过,这里离当初发生高栗营战斗的那个地方大约有六十里路。然而这六十里路对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艰险。每天,他都在想象着那条路的形状,穿过多少丛林,跨越多少山峦,经过多少溪流。

    想着想着,老先生的泪水就会无声无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舒氏药行从祖上传下来,已有很大的基业,始终一脉相承,信奉一个“诚”字。大别山里遍地都是宝,天麻、皖参、何首乌、凌霄花、紫丁香,还有蝉衣牛黄、鳖甲麝香……日月天地赋予那方水土无穷的宝藏。舒氏药行作为皖西最大的药材商家,经营信条一是薄利多销,二是急人所难。每逢灾年,或是旱灾,或是洪涝,或是瘟疫,舒家总是捐药赈米,救民于倒悬。舒家的财富是大别山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养之于民。这种长远的博大的经营胸怀,丝毫没有影响药行的发展,反而日渐兴隆。人们信任舒家,依赖舒家,有病愿意到舒家治,缺药要到舒家买,薄利多销赢来细水长流,终至财源滚滚。清朝末年,江淮巡抚姜永昌赠舒家匾额一块,上书“首善之家”。民国元年,同盟会元老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书“妙手回春山高水长”。抗战期间,新四军将领彭雪枫赠舒家锦旗一面,上书“忠厚传家久诚信继世长”十个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权的专员陈向真亲笔提匾。可以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舒家坚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别说在皖西地区,就是整个江淮,像舒家这样的不倒翁也是绝无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海纳百川的胸怀,感激新政权领导礼贤下士的作风,向往共产党描述的人民当家做主、万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所以义无反顾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可是,他的大女儿如今却无影无踪了。

    大女儿不是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接手管理舒氏药行,连续几年辗转于全国各地参加药材贸易,采购名贵药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马劳顿,方兴未艾。等大女儿稍稍大了一点,又爆发了抗日战争,他和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义愤填膺,他的弟弟脑子一热,弃商从军,考进黄埔军校,直接跟鬼子干上了。要不是老父亲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为舒家支撑门面,那时候他也很有可能参加新四军。他都已经跟彭雪枫手下的参谋联系了,但是那个参谋认为,像他这样的民族资本家的大少爷,要参加新四军不是小事,必须有老太爷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龄也偏大了一点。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他后来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抗战的事情并没有少做,舒家多次给彭雪枫的部队秘密采购、运送药材,甚至还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粮食。有两次差点儿被鬼子发现,差点儿送了命。那时候他哪有时间当慈父呢?

    直到大女儿十二岁了,从皖西国立高小毕业,他才发现他必须为女儿的学业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见。宋雨曾劝他把大女儿送到教会中学,先读英语,以后出国学习西医。汪尹更也赞同这个意见。但是把这个意思跟老太爷说了,老太爷坚决不同意。老太爷说,什么西医?妖言惑众,异端邪说。女孩子学那洋夷之术非驴非马。还留洋?那不是往坏里学吗?老太爷这么一说,他就没有坚持,最后选择了江淮医学预科学校,攻习妇科。其实这是个折衷的选择,因为预科学校的妇科专业此时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后,他让老三投考教会中学,是瞒着老太爷的。

    大女儿学非所用,参军成了一名军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战争的需要。好在基础原理是一样的,大女儿性情略微急躁,没有别的爱好,是一个心无旁骛地做学问的人。过去在705医院,后来在705医疗队,其医疗技术都是名列前茅的。据说,她在朝鲜战场上,多次跟汪亦适配合,其水平仅在汪亦适之下,而在三女儿和程先觉之上。

    可是,如今她在哪儿呢?

    无人之际,舒先生向南眺望,那里除了白雪皑皑还是皑皑白雪,莽苍苍天地一色。而在那无边无垠的冰雪的覆盖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时候他幻想着冰雪消融,阳光普照,云蒸霞蔚,在一片绚丽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儿戴着他给她带来了厚厚的皮手套,张着两手,哈着热气,喊着爸爸,款款飘来,扑到他的怀里。

    雪终于停了。

    但是天气的转变并没有给舒南城老先生带来福音,而随着雪过天晴,降临在舒先生头上的,居然又是一场灾难。

    沉默了半个多月的美军飞机又来轰炸了。他们似乎发现了这片山坳里隐藏着一支厉兵秣马的志愿军部队,或许得到了这里还有国内慰问团的情报。一个上午,出动三批十八个架次,对一三五师驻地进行狂轰滥炸。一三五师地面部队仓促应战,虽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于敌军过于骄横,低空挑衅,还是让一三五师的步兵抓住了战机,二团三营的一名姓初的副连长,把轻机枪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敌机,玩起了老鼠戏猫的游戏,打下了两架敌机。消息传来,一三五师和705医疗队一片欢腾。

    舒晓霁是新闻记者,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又是近水楼台,她岂肯放过这个独家新闻?她向慰问团长陈向真请求任务,要在第一时间采访那位姓初的副连长。陈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卫工作,肖卓然派出两个警卫员,遭到舒晓霁的拒绝。后来程先觉自告奋勇,要陪同舒晓霁去,舒晓霁才没有反对。

    程先觉现在的心态有点儿复杂。自从出现了“逻辑问题”之后,他就变得谨慎起来,这个谨慎主要体现在嘴巴上,不乱说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态了。凡事三缄其口,扎扎实实做学问,业务上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谋事,他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这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想当初在风雨桥头,在他举棋不定踌躇不前的时候,肖卓然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都是暗自庆幸,这个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他开始分析肖卓然的动机,肖卓然带着他走向新政权,这是事实。可是肖卓然对汪亦适的新生也是不遗余力,甚至对于郑霍山那样人所共知的反动派也是苦口婆心,这是为什么?肖卓然对汪亦适和郑霍山的精神施舍,首先就让程先觉减轻了对他的感激之心,因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阳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后成为领导干部之后,所暴露出来的自命不凡,所摆出来的一贯正确、一马当先的架势,越来越让程先觉感到压抑。同样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同学一场,凭什么他就颐指气使,凭什么都是他在发号施令?即使是在舒云舒的面前,他也似乎从来不给程先觉留情面,动不动就训斥: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配当业务股长吗?或者是:这是常识问题,不懂你去问汪亦适!

    很没有面子啊,很伤自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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