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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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医院的外科范围扩展了很多,包括胸外科、脑外科、泌尿外科、普通外科等。因为有汪亦适这块招牌,连省城的一些病人也来诊治,汪亦适和他的三个学生每天要在手术台上站十几个小时。舒雨霏对此很担忧,多次跟汪亦适讲,铁打的汉子也是肉长的,这样长期下去怎么得了!

    汪亦适说,你想让我怎么办?病人相信我,我也确实能为他们解除痛苦,累一点算什么?一个人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累一点,也是值得的。我感到我的人生没有虚度。放在旧社会,我只能当一个御医,为少数人服务。我感谢新中国,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

    舒雨霏知道汪亦适说的是心里话。尤其是危重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有的带着绝望的心情来到第三医院,只要见到汪亦适,就像见到了亲娘,就像见到了组织,把病人交到汪亦适的手里,他们的一颗心就从嗓子眼里放回到肚子里。舒雨霏也看见过病人痊愈出院的情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眼含泪水。有一次一个胃穿孔病人出院,正逢汪亦适在做手术,从下午等到半夜,硬是要等到同汪亦适见一面才离开。汪亦适从手术室出来,筋疲力尽,步履艰难。这个病人不管不顾,扑上去就给汪亦适跪下了,嘴里念念有词,汪医生啊,你的大恩大德我终身不忘,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啊!

    汪亦适赶紧将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施舍和报恩的关系,我做的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要知道,我也是劳动人民养活的啊!

    汪亦适的三个学生中,最拔尖的是宋江淮。这个年轻人二十多岁,非常用功。汪亦适亲自实施的手术,十有八九是宋江淮当助手。有时候在台上,汪亦适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十多年前在维丽基地的情景,那个双臂毛茸茸的克拉克西可不像他现在这么心平气和温文尔雅。他给克拉克西当助手,做好了,克拉克西会像孩子似的龇牙咧嘴地喊OK!倘若手术中有失误,克拉克西会暴跳如雷,大骂猪猡!那是多么屈辱的经历啊,但是他挺过来了,韬光养晦,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他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样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做手术,也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样杀猪屠夫似的把自己的手插进病人的腹腔打捞,但是,克拉克西严格的工作作风和精湛的医术他已经拥有了。

    有一天晚上,师徒二人在康民大厦工地附近散步。宋江淮说,汪老师你真行,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了几个小时手术,对接血管那么细的活,你的手居然动都不动,我在显微镜里看你的手,就像雕塑,一动不动。

    汪亦适笑笑说,这就能看出功夫了?

    宋江淮说,外科大夫,准是第一,稳是第二。不准能致命,不稳也能致命。老师是怎么练出来的?

    汪亦适说,你见过射击运动员吗?训练的时候他们的手腕下面悬挂着砖头,平举手臂,臂平面和海平面是平行的。

    宋江淮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老师你是说,当外科大夫的,还要练膂力。

    汪亦适笑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啊。你不一定学射击运动员,只要你能做到心平手稳就行。

    宋江淮说,我听说你的医术是跟一个美国鬼子学的,是这样吗?

    汪亦适说,只能这样说,我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那个美国鬼子不是一般的美国鬼子,他是一个医生。

    宋江淮说,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汪亦适没有回答,望着西天燃烧的云霞出神。火烧云的下面,是露出地面半截的康民大厦工地。对这个建筑,汪亦适表面上不关心,实际上还是希望它早点建成。他也听说过肖卓然对丁范生的那个承诺,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可一直是断断续续,建建停停。他想象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克拉克西,那个屠夫般的医生,也不知道现在在怎样的环境里工作,至少也不会比这里差吧?

    冬天的一个夜晚,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汪亦适还在灯下读书,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肖卓然。肖卓然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进门就说,亦适,快穿棉衣,有紧急情况。

    舒雨霏从里屋披衣出来说,肖院长,我们家亦适今天做了六台手术,就是钢也吃不消啊。半夜三更的,你又要把他往哪里指使?

    肖卓然说,大姐,人命关天,不能跟你细说了。

    汪亦适已经穿上棉袄,问肖卓然,有手术?

    肖卓然一把拉起汪亦适说,边走边说。

    路上汪亦适才搞明白,原来是正在省委汇报肖庄经验的地委宣传部邱副部长突然发病,头痛欲裂,经江淮第一医院拍片诊断为脑瘤,正在做手术方案。邱副部长陷入严重昏迷状态,邱副部长的老婆要求转回第三医院治疗。慎重起见,肖卓然连夜组织外科、内科和中医科的几个专家前往省城会诊。

    汪亦适说,哪个邱副部长,是不是经常来给我们作报告的那个邱山新?

    肖卓然说,正是。

    汪亦适说,他妈的那个人的脑子是有问题。有一次他到外科视察,跑到我的办公室问我,你这么大的学问,说明你读了很多书,能读书的都是有钱人,你的家庭是什么成分?我告诉他,我家庭是手工业者。这家伙居然说,哦,那要认真改造世界观,要彻底清除剥削思想。这个人脑子出毛病一点儿也不奇怪。

    肖卓然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对病人有个人成见。

    汪亦适说,我有个人成见,并不影响我给他看病啊。

    肖卓然说,那好,不啰唆了,赶紧上车吧。

    走到院部门口,救护车和吉普车都已经停在那里了,程先觉和郑霍山、陆小凤、宋江淮等人都在车里。

    郑霍山说,老汪你的脸大啊,我们都是小护士去擂门,你还要肖院长亲自出马。

    汪亦适没好气地说,我让他亲自出马了吗?你稀罕肖院长亲自擂你的门,以后让他夜夜擂你的门。

    郑霍山说,你这话反动。为什么要夜夜擂门,夜夜擂门就说明夜夜有危重病人。你希望我们皖西城鸡犬不宁吗?

    程先觉笑着说,郑主任真会举一反三,我看你这水平,到地区“抓革办”工作比较合适。

    郑霍山说,程副院长你这话也反动。我是个中医专家,你把我调到“抓革办”里,那不是拿牛刀杀鸡吗?我们的组织难道会这么有眼无珠?

    肖卓然说,老郑,闭上你的嘴巴,小心它把你再送回三十里铺。

    郑霍山说,我不仅要闭上嘴巴,还要收回**。半夜三更,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硬是把我们拖出来搞什么会诊。我连内裤都没穿。

    肖卓然说,你注意一点形象,都专家了,还那么粗鲁,车上还有女同志。

    郑霍山嘻嘻一笑说,车上就一个女同志,我说的啥玩意儿她没看过?陆小凤同志你说是不是?

    陆小凤说,是啊,我现在在学结扎手术,除了没见过猪的那玩意儿,就是没有见过你的那玩意儿。你啥时候掏出来给我见见,我做结扎手术比骟猪还要利索。

    陆小凤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大家说得想笑又不敢笑。

    郑霍山说,省城那么大的医院,为什么还要我们皖西小小的第三医院去会诊?我们要是比江淮医院强,那以后把我们第三医院搬到省城,让他们到杏花坞来算了。

    肖卓然说,我同意,你给省卫生厅下个通知,我立马组织搬家。

    车子颠颠簸簸开了四个多小时,到了省城江淮医院,天已经大亮了。在医院神经科,见到昏迷不醒的邱山新,大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郑霍山说,这堆肉是谁,这还是活人吗?这简直就是一具尸体了嘛。你们江淮医院怎么搞的,把人治成这样,还让我们来接手,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江淮医院神经外科的侯主任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郑霍山,又求援似的看着肖卓然说,这个病例很怪啊,脑溢血不像脑溢血,脑痉挛不像脑痉挛,血糖很高,血压偏高。如果是肿瘤,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只有送到北京和上海了。

    郑霍山说,这个样子,往哪里送都是死路一条。

    肖卓然问,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侯主任说,我们怀疑是糖昏迷,就输了液,结果越输液越昏迷,会不会是氯化钠用多了,酮酸中毒?汪医生,你是专家,就看你的了。

    汪亦适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查看病人的瞳孔,摸摸脖子,有点发硬。

    肖卓然说,如果真是肿瘤,我们院能不能做手术?

    汪亦适用手掌在病人的额头上试了试,还是没有说话,拿起江淮医院拍的片子,横看竖看,然后问病人家属,什么时候开始昏迷的?

    病人家属说,前天开始喊头疼,以为是感冒,吃了几片感冒药。老邱这个人你们都是知道的,轻伤不下活火线,还坚持看文件,改材料……

    汪亦适打断了她的话说,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昏迷的?

    病人家属说,昨天后半夜,喊着喊着就不喊了,眼睛就闭上了。

    汪亦适又拿起病历和处方,看了一会儿问郑霍山,你的看法呢?

    郑霍山把了把病人的脉搏说,肿瘤的可能性不排除,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昏迷不是肿瘤引起的。而现在危及病人的不是肿瘤,当务之急是要找出病因。

    肖卓然说,你认为病因是什么?

    郑霍山说,从病人的脉象上看,气血滞阻,运行微弱,应该是血栓的可能性比较大。

    肖卓然对汪亦适说,亦适,我同意霍山的看法。

    汪亦适说,我也同意,但我只同意一半。脑瘤不排除,但导致病人头疼以致昏厥,不应该是脑瘤的作用,除非瘤子破了。像这种急性发作,如果是脑溢血,早就没命了;如果是血栓,来势不会这么迅猛。从片子的情况看,表层有阴影,而且面积较大,形状不规则,有点像脑溢血,但有两个疑点,一是部位不对,二是血管没有畸形。

    程先觉说,能不能排除脑瘤破裂?

    汪亦适说,脑瘤破裂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像邱副部长这样做脑力工作的人,不可能拿脑袋往墙上撞,而不把脑袋往墙上撞,不把脑袋撞开瓢,瘤子是不可能轻易破裂的。

    肖卓然说,我们以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

    汪亦适说,有相似的,没有相同的。大家请看,把前后两次拍的片子对照起来,这片阴影有所变化,一眼看去,面积大了,色素浅了。这就给我们的判断造成了误区,一般都是在脑瘤和脑血栓上做文章,现在看来,恐怕都不是。

    大家都不吭声,等待汪亦适的下文。

    汪亦适又摸摸病人的脖子,并且曲起中指敲了敲,抬起头来说,片子上有一个细节被忽略了,就是这个像是边缘而实际上不是边缘的凸起部分,在第二张片子上,明显变小,呈下落状。这是什么呢?我初步判断这是一个囊肿,是囊肿破裂导致颅压剧增,压迫脑神经,所以疼痛难忍、昏迷不醒。

    肖卓然转向侯主任和江淮医院的另外几个医生,这些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扑上去看那个片子,但是看了半天,没有人说是,也没有人说不是。

    肖卓然说,怎么才能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汪亦适说,在苏联和美国,有进一步的探测仪器,但是我们国家目前还没有,要证明我的判断,只有开颅。

    病房里顿时一片沉寂。因为大家都知道,开颅这个手术,别说第三医院和江淮医院,在整个江淮省城,都不具备这个条件。而如果转院至北京或者上海,按照病人现状,即便专车飞驰,恐怕路程不到一半,病人也就一命呜呼了。

    肖卓然问侯主任,你们有什么想法?

    侯主任说,我们确实力不从心,病人是皖西地区的领导干部,家属也有转回皖西治疗的要求。我认为汪主任的诊断接近真理,那么处理,也只能由贵院负责。

    肖卓然说,病人已经气息奄奄了,如果再让他颠簸三四个小时,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大家都不说话。病人家属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央求,肖院长、汪主任救救我们家老邱,我们老邱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

    肖卓然问,如果就地手术,江淮医院能不能提供设备?

    侯主任说,这个我要请示。

    程先觉说,肖院长,这太担风险了。

    肖卓然说,没有哪一次做手术不承担风险的。

    程先觉说,但是这一次的风险也太大了一点。

    肖卓然心里何尝不明白?而且他比程先觉还多了一层隐秘的心理,这个邱副部长对他一直抱有成见,他对邱副部长自然也不会同心同德,上下级是这样的关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万一邱副部长的家人翻脸不认人,岂不是惹火烧身?依照目前的情况,病人是江淮医院收治的,他们只不过是应江淮医院和病人家属的请求来会诊的,完全可以推卸责任。但是,肖卓然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在病人面前,他就不再是肖卓然了,而是第三医院的院长。一个医院的院长,面对病人,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肖卓然问汪亦适,亦适,你有信心没有?

    汪亦适说,你是院长,你让我做我就做。但是,我把话说在前面,一是缺乏深入探测仪器,我的判断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确。二是这里的设备我不熟悉,助手我只有一个宋江淮,护士没有。

    郑霍山说,死马当着活马医,全看他的造化了。你真缺帮手,我可以给你当护士。

    汪亦适没有理睬郑霍山,又去看病人的瞳孔。肖卓然扭头向侯主任说,麻醉师在不在?

    侯主任说,我去请示,如果院长同意了,所有的保障都没有问题。

    肖卓然说,那你赶快去请示。程先觉,你赶快到邮电局给地区卫生局罗局长打电话请示,我们要在省城给邱副部长做开颅手术,请他向地委报告。

    侯主任一看有人接下了这个包袱,二话没说就去找院长请示了。没有想到院长不同意,江淮医院的院长说,皖西第三医院的医生跑到省城医院来给病人做手术,这算怎么回事?欺我江淮医院没有人啊,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嘛!要做也可以,算是两家合作,你也得上手术台。

    侯主任脸都吓白了,对院长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开颅手术,这可不是切西瓜啊。

    院长说,那我不管,我不能让一个地区医院的医生在我这里耍大刀。

    侯主任走出院长办公室,他的护士长提醒他说,侯主任你不要紧张,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那个汪亦适确实有两把刷子,你和他同台做手术,实际上就是配合。成功了,皆大欢喜;不成功,责任也不在我们啊!

    侯主任恍然大悟,回到病房跟肖卓然把院长的意思转达了。肖卓然有些为难,他明白江淮医院院长的意思,但是又怕汪亦适不痛快,汪亦适怎么能和侯主任这样的庸医相提并论?他用目光征询汪亦适的意见,汪亦适视而不见。肖卓然无奈,只好把汪亦适叫出病房,低声下气地说,亦适,救人要紧,他们要面子,就给他这个面子吧。

    郑霍山也溜出来了,冷不丁地插嘴说,我看要慎重。成则他们是王,败则我们是寇。这种只赔不赚的买卖能做吗?

    肖卓然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啊,哪里还能去谈什么赚啊赔的?老郑你不要捣乱。

    汪亦适说,那我跟你说清楚了,我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倒是你要注意。据我所知,那个邱副部长一直是把你当做阶级异己分子的。你这么大包大揽,万一有个好歹,给你扣上一顶阶级报复的帽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郑霍山说,这不是什么可能不可能,这简直就是现实。成功了,他可能会对你有感激之心。失败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肖卓然说,老汪,老郑,我们都是医生,医生要讲医德。陈书记过去老爱讲一句话,天地之间有杆秤,我们凭良心办事,事不宜迟啊!

    汪亦适说,那好吧,我同意做。不过我需要先喝一杯热茶,四五个小时了,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这边刚刚说好,那边程先觉回来说,打电话到地区卫生局找不到人,卫生局的领导都集中在地委大礼堂里学习《人民日报》。

    程先觉说,没有得到领导的同意,手术还能做吗?

    肖卓然说,做手术又不是作战,我用不着听命令。再说,打仗还讲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做!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轮到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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