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

    第十四章(上) (第2/3页)

,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我们江淮医科学校外科的高才生,是国军三十六师著名的一把刀。不过,这二十多年没动刀了,老郑你有把握没有?

    郑霍山说,有没有把握,打开才能知道。当年我在三十六师做这样的手术做过不少,应该还是有经验的。不过,可能眼高手低了。江淮,你配合我一下。

    准备过程中,郑霍山问宋江淮,知道你的汪老师为什么指示病人原地不动,就地抢救吗?

    宋江淮说,我分析,怕因血压引起心脏问题。

    郑霍山说,说对了一半。肋骨折断后,戳入腹腔,说明骨茬非常锋利,他担心移动伤员,很有可能导致心脏损伤。目前看来,心脏还是好的。我们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保证血压稳定,先排除断裂肋骨的隐患。至于其他的伤口,先包扎止血,视情况再做处理。

    宋江淮说,好,我听郑老师的。

    手术的前半部分,由宋江淮实施,清理伤口,察看深度。到了最后的阶段,移动断裂肋骨,就由郑霍山亲自下手了。

    手术不复杂,前后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陆小凤在旁边一直提心吊胆,嘀咕说,让一个二十多年没有上过手术台的老中医做外科手术,简直就像杀猪。

    肖卓然说,你别担心,没有金刚钻,他不会揽这个瓷器活的。

    郑霍山吼道,血压!

    陆小凤马上瞥了一眼监视器,报出了数字。

    郑霍山说,三号。

    陆小凤马上递过去一把三号手术钳。

    郑霍山又喊,止血带。江淮你来撑住这块突出的部位,用力!

    宋江淮带着哭腔说,郑老师,我怕撕裂了老院长的胸腔。

    郑霍山继续喊,稍微用点力!

    宋江淮手下用了力,腹腔破裂处开了一个口子。郑霍山咬牙切齿地挪动双手挤压,终于把戳进腹腔的肋骨移了出来,将其对接之后,吩咐陆小凤,止血。

    陆小凤刚把断裂的血管接上,郑霍山就交代宋江淮全面检查伤口,然后直起腰吩咐输血和消炎。等几个输液瓶都挂上之后,肖卓然问,能不能脱离危险?

    郑霍山说,我能做的,就是让老院长暂时脱离危险,争取时间。这个手术不能保证隐患完全排除,只能保证延长老院长的生命,彻底排除危险还要等老汪下手。

    陆小凤惊愕地问,你是说,老院长的手术还要做一次?

    郑霍山说,是的,而且从内伤来看,汪院长担心的心脏和包膜损伤已经排除了,我最担心的是腰椎神经损伤,可能会造成瘫痪,严重的话可能会全身瘫痪甚至危及生命,轻的可能导致半身不遂。

    陆小凤说,那你为什么不处理?

    郑霍山说,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吗?如果能够解决我为什么不解决?已经损伤了,就是神经外科专家来,他来也只能维持。医生不是万能的。

    四个小时之后,丁范生的血压逐步上升,呼吸也有了好转。郑霍山说,可以动地方了,运到第三医院,等汪院长进一步手术。

    肖卓然说,汪院长正在往这里赶。

    郑霍山说,给沿途乡镇打电话,请他们通知汪院长返回。陆主任,你打电话通知你们外科,今晚还有一台大手术。

    后来的情况表明,郑霍山的处理和判断都是正确的。当天夜里,在第三医院外科手术室,汪亦适组织神经外科专家、骨科专家、心血管专家,再次将丁范生的腹腔打开,果然发现了被损伤的脊椎神经。经过从容处理,丁范生终于熬过了死亡大关。

    这件事情后来在皖西医疗卫生系统有很多说法,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中医主任做手术,外科主任当护士,卫生局长扛担架,医院院长搞复查。

    这个说法并非贬义,其实是在说明一桩奇迹。不管过程怎么样,丁范生活过来了就是好事。诚如郑霍山所言,医生不是万能的。丁范生的后半生,基本上是个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03

    舒晓霁和夏易功见面,是在皖西长途汽车站东边红星商店门口。按照约定,舒晓霁应该左手拿着《毛主席语录》,夏易功右手拿一本《红旗》杂志,这就是接头暗号。

    夏易功提前十分钟到达,在此之前他被告知他将要会面的这个女同志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才华横溢。当年是《皖西新生报》记者,后来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人长得漂亮,声音悦耳动听,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就是脾气差点。郑霍山特意提醒夏易功,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说话要特别注意,在关系没有确定下来之前,绝不能有轻浮的举止,否则很有可能吃耳光子。从郑霍山嘴里描述的约会,简直就是赴汤蹈火,这大约是欲擒故纵,先让夏易功把期望值降下来。

    夏易功静静地听完郑霍山的介绍,表情变得很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两眼放光地说,我能不能问问她的名字?

    郑霍山说,那怎么行,舒晓霁这个名字是保密的。

    夏易功半晌不语。郑霍山还以为他后悔了,暗骂自己说得太多了,说,也许这个名字你过去有所耳闻,但是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建议你们还是见一面。

    夏易功说,郑主任,谢谢你,我希望尽快见到她。

    夏易功在等待的时候,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现着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的形象,耳畔回响着那副虽然稚嫩但是很有韵味的嗓音。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情况他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最初他是麻木的、淡漠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妻子潘小雨终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去世,过了一年又一年孤独伤感的鳏夫生活,他后来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她,也越来越发现当年他的行为貌似忠贞而实为缺德。轻轻一掌,他把那个女孩子推向情感的深渊。是的,这一切都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同志关系,她单相思自作多情并且横刀夺爱,错误全在她自己那里,他没有任何责任。

    可是,年复一年,他不断听到她的情况。被下放,被勒令写检查,被调到穷山恶水的环境中工作……他的心里终于有了歉疚,有了同情,也有了补偿的愿望。是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没有责任,他当时拒绝她,捍卫自己的爱情,保护自己的爱人,这没有错。可是他哪里想到,一个女孩子的初恋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无遮无拦。他不仅向她推出了拒绝的手掌,而且重拳出击,把她的初恋、她的隐私大白于天下,于是乎,她那颗脆弱的心凋零了、破碎了,她的自尊丧失了,她的意志坍塌了。她玩世不恭,她放荡不羁,她胆大妄为,她好吃懒做,这一切,他都有脱不了的干系。妻子在世的时候,他不敢流露。妻子是他的恩人,是他生命的灯塔。那座灯塔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呵护她。然而她最后还是走了。蓦然回首,他才发现,今生今世,他爱过一个女人,也被一个女人爱过;他爱的女人撒手而去,爱他的女人迎面走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舒晓霁出现了。她没有按照约定,她的手里和肩膀上什么也没有,这倒让夏易功有些羞惭。她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在离夏易功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她站住了,很奇怪地歪了一下脑袋。她的立姿有些松松垮垮,身体的重心落在一条腿上,而另一条腿则斜斜地向前伸出,就像鲁迅先生描述的圆规。

    怎么是你?她问。

    是我,我来迟了。他说。

    你怎么叫夏易功了?

    我本来就叫夏易功,鸿声是我的艺名。

    她还是站着没动,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根,把前端捻捻,倒去少许烟丝。左手捏着烟卷儿,往右手拇指盖上一上一下磕了几下,磕出三四毫米的空段,然后再摸出一根烟卷儿,很熟练地同前面一根接在一起,咔嚓一声揿燃打火机,把长长的烟卷儿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滴水落入沙漠,那烟一点儿也没有飘散出来。

    他看着她,向她走去。她说,别靠近我,我不是来相亲的。

    他说,我知道,你是家命难违。我也不是来相亲的,我是来见你的。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的尘土落叶漫天飞扬。她赶紧转过身去,他把手绢递过去。她冷笑一声说,我还剩下什么了?

    他说,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她说,你没有错,我自作自受。

    他说,别这么说,是我伤害了你。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说,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我已经不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女孩了。你看,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找老婆,最好还是找一个淑女。

    他说,晓霁,我们从头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说,我的心中,没有爱情,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只有活着。

    他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活着吧,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她笑了,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踏灭,抬起头来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说,我已经改行了,在技校当老师,月收入近五十元。一个孩子,一个老娘,月负担二十元。

    她说,你们家上公共厕所吗?

    他说,我已经攒了一笔钱。在你进门之前,我要安一个抽水马桶。

    她说,那好,等你的抽水马桶安好之后,我们再谈。

    他说,难道你需要的仅仅是抽水马桶?

    她说,我现在要解决的,一个是进口问题,一个是出口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婚姻就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

    他茫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细细聊一会儿?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她说,我不想听你痛说革命家史。

    他说,我们可以去电影院。

    她说,哈哈,那太资产阶级情调了。不过,我饿了,你要是请我吃饭,我是不会拒绝的。

    他说,那好,我们往前走吧。

    他想拉着她,她纹丝不动说,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是火红的革命时代,你还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别臭美了。

    他叹了一口气,东张西望一番说,那我们到小东门去吧,就在前面,有个工农兵饭店。

    她说,你先走,我跟着,保持距离十步。

    到了工农兵饭店,里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群造反派在里面吆五喝六地猜拳。没有菜单,服务员爱理不理,夏易功只好跑到厨房去侦察,结果被厨师撵了出来。说是厨师,又不像厨师,没有穿卫生制服,而是穿着黄军装。黄军装厨师指着油渍斑驳的黄门说,眼瞎啦,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夏易功说,我想问问,都有些什么菜。

    黄军装说,鸡蛋西红柿,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海带呼啦汤。完了。

    夏易功瞪着眼睛问,就这?

    黄军装厨师说,就这。你还想吃什么?大家都在大干快上干革命,你还有心思惦记吃?吃鱼翅燕窝啊!

    夏易功一脸晦气,回到桌边说,算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胃口已经败了。我们换家地方。

    舒晓霁说,走遍皖西市,也就是这几个菜,我不想走了。你要是舍不得粮票,就给我来碗呼啦汤吧。

    夏易功只好屁颠屁颠地又去找黄军装厨师,要了两碗呼啦汤,鸡蛋西红柿和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各点了一份,然后看着舒晓霁旁若无人地吃喝。

    舒晓霁说,开始吧。

    夏易功说,开始什么?

    舒晓霁说,痛说革命家史。

    夏易功说,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

    舒晓霁说,你们的历史已经过去,我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夏易功想了一会儿说,晓霁,我没想到,由于我当年的粗暴,给你的心灵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我那时候年轻,风华正茂,我深爱我的恩人小雨,不敢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

    舒晓霁说,所以你就伤害别人?

    夏易功说,当我听说那份恶毒的打油诗是你的恶作剧之后,我确实怒不可遏,情绪非常冲动。我找到了领导,坚决要求处理你。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打油诗不是你写的。

    舒晓霁说,按我当时的心情,我能做得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潘小雨那么一往情深。

    夏易功长叹一声说,这是个久远的故事了。想听吗?

    舒晓霁说,我听着哪。

    夏易功说,其实很简单。我是个保姆的儿子,潘小雨是雇主的女儿。我妈在他们家挣钱供养我上学,我和小雨又是一个年级。后来同学们知道了我们的关系,经常嘲笑我是她的狗,是下等人。我穿的衣服,多数都是她穿剩下的,女孩子穿的。你想,在旧社会的学校里,那是个什么感觉?有年冬天,我没有棉袄,她家管家扔给我妈妈一件红花棉袄,是她穿旧的,暖和倒是暖和,可我穿不出去啊,我穿到学校,那些富家子弟不笑掉大牙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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